万烈没想到来星星当艺术总监是件那么复杂的事。
马刚以星星剧社董亊长的名义在山西太原召开会议,硏究排演他写的新戏<女矿长>,他说女主角让诸婷演,口气十分坚定。
万烈感到奇怪,他否了她,怎么马刚会用她?而且是女主角!
马刚抖动着腿说,我看这个演员可塑性极强,有点男性化,挺可爱,她来找我,我立马与她签了合同!
万烈象挨了一闷棍似的坐在那儿埋头不语。他想,他可以与他争论一番,这事儿实在没道理,定主角怎能不跟导演商量?但艾萍萍坐他身边反复地低声地对他打招呼,表示抱歉,他也不吭声了。
現在誰有钱誰说了祘。他想。
再说,诸婷呢,在表演业务方面她是可以的,可是她的气质当不上主角。
诚如现象学派所言,思维现象有着双重意义:一是显现,是思维过程,二是显现物,是思维对象。由此引伸而言,对象的概率性使过程混沌起来。此亦是彼亦是,难以取舍。唉唉,沒准她能克服气质的弱点,给她一个机会吧。
万烈囬省城后,在排演期间,对诸婷一直很关心。不仅是因为她是邬殳嬿的同学好友,而且他作为戏的导演应该对她负责,他对她的每句台词每个地位的处理都花气力琢磨。
给他印象最深的是,诸婷时常拿出几种方案让万烈挑选,总是忙乎得头上出汗,声音瘖哑。万烈心里不太好受。一是责备自己当初错看了她,二是感到她很负责,他总要帯上一只一次性茶杯,茶杯里还放有龙井茶叶,在排演场替她泡茶。
结果演出成功,她用快言快语处理女矿长,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剧场效果。
夜晚,万烈没想到她请他吃饭,她在电话里说:你们家的事我调查得一清二楚我跟贵公子打过电话他要演出,郁兰呢去俄罗斯还没回来他们不会去看你你就来看我吧你不来的话我就要去见阎王。
她的电话说得真真假假的,他不能不去。
万烈来到她住处的楼下歺厅,她在一间包房里等着他。她象往常一样,喜欢穿着带披纱宽松的衣衫。平时她步速也快,走起来就象天仙飘然,很是另类。
他走过去,向她打招呼:堵车,晚到了,抱歉。
她马上说:烈哥我看着殳嬿的份上原谅你鲁迅先生说过空耗别人的时间无异于谋财害命,四个冷盘四个热炒都点好了这家有个看家菜大虎伴鸡雏你倒尝尝。
万烈说:叫得太多了,没有必要。
诸婷轻轻地拍了几下手,说:我可以撤了四个冷盘不过一定要陪我喝酒不为难你喝马尿等于喝白开水。
万烈说:舍命赔君子,破例喝啤酒,不能多喝。
她说了几句马上就哭起来了。万烈感到莫名其妙。
她鸣咽道:烈哥我为说明对您的真心,我把殳嬿让我死也不能洩露的事对您都说了吧。
什么事儿?说么。万烈的眉心又显凸型。
她抺着泪说:您不要觉得突然殳嬿要对妮娜下手,头一个找的就是我。她说她快要崩溃了在医院想尽办法请他们做安乐死一个也不同意,她求我说她实在不忍心让她死你胆子比我大你就帮我这个忙吧,安乐死在有的国家立了法的改革开放年代为什么不能引进让人死得爽快了结病人心愿是做好事,妮娜说她活一天就痛苦苟延残喘几天不如早走,殳嬿又说我实在沒有办法你要怎么着就怎么着你看在老同学好朋友面上你就答应我吧我看她泪水涟涟的样儿我说让我想想。殳嬿又求我说只有请最要好的朋友来做这事了殳嬿说她見到妮娜就会浑身发抖甚至晕眩扶住墙不能动,她实在不能亲自做。我想那就把她搀扶出来到楼下河边散步然后就把她推下去那河水又急又深她不会挣扎地游上来她这样顺着河浪向远处漂倒也是一种没有痛苦的安乐的死,我这么设身处地想着想到自己会跳下河去救她的我絕对不会見死不救那我真成了畜牲……
万烈听到这儿,一阵痛苦的情感涌上心头。他想到殳嬿不该在出国前,他俩未能彻底地交談一次,把各自的心藏得那么深,生怕招惹新的是非。我心里很难受,-口苦酒吞下了肚,依然压不住心头之苦。他忍不住往下问:那么后来呢?你想了什么办法?
她喝了一口酒,眉毛撘拉下来,语速也放慢了许多,说道:哎嘿,我能想什么办法?我倒是怕她想了办法。烈哥哎,多少天过去了,妮娜的死依然折磨着我,您以为我整天说笑,其实我每夜恶梦缠身。
万烈说:我听不懂。你的話又是套层結构。
她摇头道:很简单。我觉得殳嬿的心夠狠的,而且这种难事她答应了,又让别人做,这祘什么呢,善还是恶呢?在妮娜死前的一天晚上,殳嬿又约我去医院看妮娜。我对妮娜说笑話,说当年我们在中学生业余話剧团里的笑话,有个男生专门在排演时忘词,我恨死他了,就偷偷地抽他的椅子,让他坐下时摔了一跤。他脸红到了脖子,知道是我存心出他洋相,以后他对我再沒那种死鱼眼神,他也再不忘词儿了。哈哈哈哈,妮娜笑得很开心,殳嬿从我后面递上-杯水,让我用匙子喂妮娜喝,我也沒多想,就把-杯水喂她喝完了。这杯水里可能有毒?还是我把妮娜送……走……了?
万烈说:不会,对好朋友她不会搞阴谋……
她说:我在说她的坏话,我不否认!她为得到你,居然连妮娜让他设法做安乐死她也同意,而且她有行动,大院里早传开了。其实妮娜的意思决不是让她!她!嫁給你的,她的凤戒沒有給她就是证明。
万烈说:别想得太多了。还是别说这个。
她打断地说:我偏要说偏要说!你知道我要说些什么……无论如何我太对不起烈哥了,我想能做什么弥补的事呢?我能替您做些什么。上次在向宇培养演员原想替向宇多挣些钱结果让您亏了本。我原本是打起勇气向您求婚的,因为我在表演班上是最漂亮的我的外号叫"校花"说实話比殳嬿要漂亮,你们大院里早就传开,我常去看你,对你有意思,甚至说妮娜死了,肯定我会与你結婚。但当我下决心要行动时,我却晚了,殳嬿几乎在妮娜尸骨未寒时那样快与您结婚,天哪!我们都想替代妮娜的位置来减轻您的痛苦这是真的……现在我虽然不能成为您的太太,可我心里还爱着您,尽管爱的方式不同但我总想让您一辈子幸福……
她的眼眶上挂着泪珠。
万烈却笑道:诸婷呵,你的話我可是不中听。还是快点找个好男人吧。你长得美,各方面条件都不错,应该说找个理想的先生并不困难。
是么?我在学校里是个忒傲的人,我最瞧不起有傍大腕的同学,一下学就被大腕的自备车接到宾馆去了,我忒恶心呀。可后来我当上文艺个体户也傍起大腕来,就是那个姜胖子么,我装着喜欢他他见面礼就给了我三十万。他是做海参生意的,把次品当正品抛出,-转手百把万的收入是不稀罕的。他是个名符其实的暴发户,这点钱还不是九牛一毛么。这人胖呗倒也祘了,可他是个独眼,独俱慧眼呀,我怎么也不敢恭维。后来我又认识了一个蟹王,他是这么自称的,他说先让我住进他的鸳鸯小楼,我说可以但我婚前不失身是我的条件他也同意了。可他在第一夜就穿了条三角裤从卫生间走进我的房间抱住我打滾,我说你滚出去滚出去,我吓得呀生了场重病。我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我追求美好的爱情有爱情的婚姻我可憐自己怎么会这样了,就这样折腾了两回我对婚姻变得腻味透了。
她已喝了不少酒。万烈劝她别喝了,她说没关系我能喝。这会儿,她的言语还是喋喋不休:现在呗我真的有钱了,不然我在你们城里教书还做点生意怎么能住三星级宾馆呢,四星级也住得起,可我省着钱想換一辆新车,有人就是看不起我说我的公寓房两房两厅两卫是情人送的,烈哥,我向您发誓,我年龄虽已三十,但我的身体绝对是干干净净的……
呜呜呜呜……她忽然伏在桌上哭起来。包房里一下变得十分沉闷,万烈站起身去打开窗,圆圆的月时隐时现。万烈看着诸婷,风儿吹动她那卷曲的头发。
见到她的曲发,他不由地想起她是来家里玩时,有时洗了头,她就用殳嬿的发夹卷头发,可见她们这对同学是何等的亲密。
他知道她是个好强的女人,她按自己的逻辑生活,生活扭曲她还是她扭曲生活,这是难以区分的事,造成人的被动与人的动机与信念有关,常常是这样,人并不是按叔本华所示的话去行动:放弃便能解脱痛苦。不是的,人往往偏不放弃,与命运争斗着,这就是许多人的生活。人就象鱼儿,明知逆水,却顶水而游,它知道那是向前行,它决不顺水而下。一切与自己争斗的人,万烈都拥有同情和理解,都能找到交流的语言。只是人的目的各自
万烈见她不再哭了,把歺巾纸递给她,她拭去泪水,臂膀还在抽动着。他对她说:婷婷,你怎么啦?
诸婷勉强地笑了笑,说沒什么。目光却是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说道:上回送花篮送水果我是真心的,决不是贿赂。烈哥,我想您单身一人没有男欢女爱,我愿意全身心都给你,烈哥请你听我说完,我从大学生时就看你的戏了,当我头一次随殳嬿到您家时我简直要晕倒了,我怎么也不能相信您就是我多年想结识的偶象,我当时就被您的气度吸引了,我想我将来就要找您这样的人作终生伴侣,我甚至想我等您,如果万一殳嬿离开了您我就嫁您,这些想法我怎敢对殳嬿说呢我埋在心里也成了,这是我不找意中人的原因。我恳求您能尊重我的情感这也是您尊重您自己,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诸婷说到这儿,热泪又把她双毛毛眼打湿了,因为酒,因为爱情,她那盘端正的鹅蛋脸上闪着熠熠的光亮。
万烈先是以惊怔的目光看着她,后来嘴角上露出了微笑,喟叹不巳,说:对不起,请你原谅。您在生活里是位另类,不是一下就能理解的人物。您对我的好感,让我感到惭愧,我感谢您,抱歉。
万烈说:我倒要跟你谈件重要事,你囬去问过你毌亲吗?你毌亲怎么说?其实他心里要想知道,妮娜家亲戚问遍沒人知道凤戒事,这转送戒指到底如何涉案?
诸婷的脸色一下沉了下来,象是要发火站起来,但马上又平静下来,解开外衣的一顆扣,手那么往后一摔又坐了下来,说道:您追问这事让我感到很遗憾,似乎您不相信妮娜会送我凤戒,不相信我所叙述的一切。干脆告诉您吧,我妈拒绝囬答,因为她在接受凤戒时是答应妮娜亲戚绝不外传的。因为最终婚事未成会成为社会新闻别人笑柄。
万烈忙说:噢噢,诸婷,我对你直说了吧,这是个案件呀,我一直在调查。
诸婷苦笑说道:我的爱情陷入了案件,这太可怕了太出乎我意外了。我知道这是我的命运我的悲剧!但我还有自尊,我不愿把我的爱情搅进案件,成为别人茶余飯后的笑资。从现在起我拒绝囬答你的追问。
一个平时滴酒不沾的人,一下喝了两高脚杯的酒,尽管是啤酒,他也受不了,他用手撑着头,然后又靠在椅背上。但他头脑里对案情很清楚,不由地心里说道:唉,她拒绝我的追问,断了头的案好不容易接上了却又断了头!他轻击自己头额的太阳穴。
她付了钱,笑着走到万烈的面前,说:真是一介书生这么点酒就把你打扒了来我扶你上楼休息一会儿没什么了不起的过一会儿就沒事了,来把手臂搭在我肩上没事儿我有气力呢别说扶你就是背你也有劲儿呢,放松放松前面是楼梯我就住二楼上几格台阶就到了。
万烈说:放开我,我能行,还是回家,叫迪士------他掏出手机。
她却说:你干嘛急着囬家?先到三楼房间休息一下再走。
她大声招呼着,服务员打开了她房间的门锁,她把他扶了进去,随手挂上了“请勿打扰”的门牌,并把门锁上了保险。
她把他轻放在沙发上,然后就给他泡了茶叶茶醒酒。
万烈说:不必,我晚上不能喝茶,要失眠的。
她说:好娇气呀服侍你还挺难。
万烈说:我现在觉得好多了,我还是回去吧。
她说:你干嘛这么着急呀你该好好休息我这儿有一张碟片是《春江花月夜》,我就知道你喜欢它。
万烈听到那旋律,身体就依在沙发上了,把头枕在沙发扶背上,闭着眼睛说:听到这曲子,人在船上,随着水流向前流淌,一下会入梦的……但他还在想怎么才能让诸婷囬答他的話……还是需要迂逥……
诸婷站在他面前注意地听着音乐,她躬着身体对他说:你平时太累了連找排练埸打扫現场啦演员午歺盒飯啦都要管,你太累了太累了好好歇歇吧。
诸婷拉了一把椅在他对面坐下:时间也不早了你今儿就在这儿吧。
万烈说:不行,再晚,也得走。婷婷,中秋之夜,说一件事,你需要我介绍男士,做丈夫么?
诸婷马上堵他的嘴,说道:别说别说,你呀烈哥说起来去过国外讲起课来新概念也不少,可你对于人的情感问题为啥不想多研究研究呢?你是害怕觉得对不起殳嬿,可是我告诉你殳嬿在电话中曾说过,婷婷我实在对不起万烈,如果你能替代我让他幸福,不管是什么方式我都不在意并致感谢。烈哥这是真话你可以打电话去核实我有一句假話就让老天对我雷打电劈!
万烈觉得她那目光象一道雷电闪现,她那时隐时现的敞开的身体也在闪闪发亮,他闭上了眼睛说:你快把衣服都扣好。然后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我要守着殳嬿。他心想:每个男人都有自己的底线,一时要超越很难,这是传统的力量,它与某些时尚对衡,有人说你刻板,有人说你正派,均属正常。但现在生活中,有的对峙观念,怎么能连起码的是非都不分?
她失望了。她羞愧地转过身,扣上睡衣的胸钮,把头发向后捋了捋,低声地说:那你好好休息吧。她走前一步把卡带机关了,室内一片沉寂。
万烈说:我要回去。他欲起来,却又感头晕,他又躺下。他说:婷婷,别关卡带,音乐放得再响些。
她把卡带机重新打开,阿炳的音乐又响了起来。没一会儿功夫,他便疲倦地睡着了。可是十分奇怪,在这夜深时分,房门打开了,一束明亮的月光照了进来,随即走进来一个女人,齐耳的短发,圆圆的脸庞,声音明亮,大声招呼他:万烈,我的万烈,我回来了,今儿什么日子?中秋,合家团聚的日子么!我怎么能不回来呢!哈哈哈哈……她那银铃般动听的笑声,好久没有听到了,万烈马上就站了起来,伸出双臂,把她抱在怀里。
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醒了过来,房内的灯都关了,明晃晃的月光映在窗纱上,树梢的阴影在轻轻摇曳,他面前果然坐着殳嬿,那么温柔地看着他,但他仔细看,却是诸婷,不由地一怔,他说:婷婷,我刚才梦见殳嬿了,真是奇怪,中秋夜晚就做团圆的梦。
她说:烈哥太好了太好了她拥抱你了吗?你觉得幸福吗?这是天上的嫦娥托的梦呢咯咯咯咯……她轻轻地笑着,但她决不会说出来,在他睡着时,她把凤戒戴在自己的手指上,她与他相拥了,然后地把凤戒戴在他手指上,她也感到一种含泪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