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中进走出台北松山机场时,落日的余晖已染红阳明山的绿荫。他决定利用还剩余的个人支配时间去处理私事。坐上计程车后,他让司机绕道政治作战学校,把车开到了复兴岗东北方附近。下车后,当他走在狭小、人迹稀少的胡同里时,脑海中不由浮现起前年和地下情人关丽初次相识的情景:
自1950年初退守台湾后,已有妻室的彭中进既因忙于军机教务,也因仍感念潜伏在海南坚持**斗争的发妻,一直无心眷顾男女之事,过着苦行憎禁欲的生活。直至前年的一个夏日,不知是因夏令闷热刺激雄性荷尔蒙的燥动,还是因为早上从一份小报上窥探到台北归绥街红灯区的隐秘而引起的亢奋,傍晚时分,彭中进竟神差鬼使地到归绥街游晃起来。
当时的归绥街名为红灯区,但公开挂牌的青楼妓馆已经绝迹,因为自台湾光复后,台湾当局就己全面取缔公娼制度,闻名台湾岛具有近百年历史的“文萌楼”等妓院早已不复昔日盛景,日据时期曾风光无限的银楼、酒肆、药店、洗发店也不见了踪迹,只有几间挂羊头卖狗肉的酒家,除了提供珍羹美味外,酒家女或侍应女还提供妓艺歌唱或陪酒助兴,而遍布于街道两旁大大小小的“执业室”却风生水起,半公开半地下提供全天候服务。只有当夜幕降临时,街上那三三两两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流莺”才算是为“红灯区”作了稍为贴切的注解。
百无聊赖的彭中进在归绥街上走走停停,又拐进酒店看看问问,转了一大圈之后,也没遇见个能消愁解闷之人,一见天色已晚,便径直走到重庆北路口附近一间路边小店。这间小店,别看它不显山不露水的,既没挂牌匾,也没有装修,但在台北市却小有名气,因回头客多了,便私下给它起了个“清粥小菜”雅号。老客们赞不绝口的是小店的清粥,是用特选的台湾油米慢火熬制的,清粥一端上,一股清淡的米香扑鼻而来,端碗仔细一瞧,稠浓的粥面泛着几朵米油花,勺粥入口,浓稠正好,满嘴绵香。小店炖的大芥菜,也可称为一绝,炖制时,既不放肉,也不放油,只搁鱼皮和豆腐皮,用柴火清煮慢炖足几个时钟才敢开卖,端上的芥菜,汤中不见一滴油,却感清香直沁鼻腔,夹菜入口,绵软清甜,百吃不腻。由于清粥小菜物美价廉,口碑极佳,前来光顾的食客,什么样阶层的人都有,既有满身油垢的低薪阶层,也有穿着阔气的土豪大腕,既有追逐时髦的青年男女,也有打扮入时的“街头流莺”。
彭中进坐下后,便点一碗清粥和一沙锅炖菜,外加一碟酥脆花生。当小伙计把粥菜端上,彭中进正美美地品尝清粥时,忽然身旁响起柔细的女声:“大哥,这空位我可以坐吗?”
彭中进借着路边电线杆发亮的路灯光线定晴一看,一位身材高挑、面容清秀的年青女子正用怯生生还带有几分哀愁的眼神恳望着回答。
“可以,请坐吧,小姐。”彭中进指着对面空凳让坐,并借机仔细打量起这位女子。她长得算不上漂亮,但却有几分质朴的自然美,穿着一件套在她那消瘦的身上略显得有点肥宽的土布旗袍,脸上既不擦粉也不塗脂。当女子看到彭中进正用审视的眼光盯住自己时,慌乱的眼光不由赶紧瞟移。然后带着几分羞涩问:“是不是觉得我这旗袍不合身?”
“好像有点不够紧身,不能很好衬托出你的身材。”彭中进尽量挑好话说,以免伤陌生姑娘的面子。
“说实话,我是头一次穿旗袍。”陌生姑娘说完又赶紧低下了头。
自旗袍这话题开始,他俩越谈越投缘,越谈越深入,旗袍竟成了他俩结缘的媒介。陌生姑娘叫关丽,二年前刚新婚成家,丈夫是个懂得疼人顾家的黄包车夫,但天有不测之风云,人有不知之祸福,儿子刚出生不久,一场飞来的车祸便夺走了丈夫的牲命,一个温暖的家庭便突然破碎。为了嗷嗷待哺的儿子,也为了自己身心交痒的生命能够残喘苟延,走投无路的关丽只能利用唯一能赚钱的身体,跟姐妹借来这件肥宽的旗袍,十分无奈且怯意连连地开始初次“上班”。当她在街头倘佯时,既无颜四处搜猎目标,更无胆开口拉客,转悠了一个时辰,还没踫到一个主动寻花问柳的釆花客,己经饿得迈不开腿的她,只好来到价格低廉的“清粥小菜”小店,买碗清粥充饥。
听了关丽残遭厄运的诉说,彭中进不由心生悲,悲生怜、怜生爱,越倍觉关丽那清秀质朴的面容越看越有女人味。这也许就是上天的有意安排,两颗都需要彼此抚慰的心灵很快就靠到了一起,从这晚开始,关丽便成了彭中进的地下情人,彭中进还特地在复兴岗附近的胡同里,为关丽母子租了间小屋。每逢节假日,这间温馨的小屋所产生的巨大磁性,立即把彭中进吸引过来。临危受命前夕,彭中进自然会前来话别。
一听到彭中进熟悉的敲门声,关丽高兴得像只欢快的小鸟,蹦跳过来,打开房门,还没等彭中进双脚迈入,上前就双手勾住了彭中进的脖子。
俩人温存了一番后,彭中进才极不情愿地告知俩人将长时间无法两厢缠绵。关丽一听,那阳光灿灿的脸容立刻布满乌云,久久不愿说话,接着,两行晶莹的泪珠开始滚落下来。
彭中进看得发痛,便把关丽搂进怀里,用脸庞拭去关丽眼边的泪珠,安慰说:“你放心,用不了多久,我一定会回来看你。”其实,彭中进说这话心里虚得很,究竟有多久,自己还能否回来,此次出征,是生是死,是成是败,心里都没有底。
关丽抬起头,仔细地望着彭中进说:“我又有了。”
彭中进一听,不由像触电似的抽搐了一下,然后说:“这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看来,只能对不起他了。”
“为什么?”关丽一脸惊异。
“我是给你讲过的,军人的性命是交由上帝安排的,我执行任务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一个弱女子如何抚养两个孩子?”
“如果说你的性命是由上帝安排的,那咱俩的****结晶也是上帝送给的。自从跟你在一起后,我就慢慢懂得了人生的意义,慢慢懂得了坚强,你放心,我就是当牛做马,沿街乞讨,也要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如果你真的为党国献身了,也会有两个孩子为你英灵烧香。”说完,关丽已哭成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