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辰站在店门口,望着外面的天空怔怔出神。虽然才下午三点钟,但天色却阴沉得很,一大片灰黑的云团远自西边压来,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了。
正在想着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呼喊——
“白辰,帮我看一下店!我去找小飞!”
“哦,好……”
应答的话音还未落,就见饭店的老板娘赵霞扯下围裙,风风火火地跑了出去。白辰环顾一周,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店里已经没什么人,几位客人刚刚离开,剩下一桌狼藉的碗碟。
于是他走了过去,动作娴熟地收拾起来。
在这个小饭店打工快有半年了,本来以为离开学校的日子会不太适应,却没想到他很快就习惯了这种生活。老板娘对他不错,每月开四百元的工资,还包吃饭,在左山县这个小地方算是过得去的待遇了。
毕竟他才只有十六岁,在很多人眼里就是个孩子。
门外的天色越发阴沉,隐隐听见几声沉闷的雷鸣,由远及近。店里的客人已经走光了,白辰有些担心地往外看了看,他记得赵阿姨手里可没有带伞……
但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在他决定做点什么之前,门外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赵霞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手里高高提着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的耳朵。
“……死混小子,整日出去玩,就是不学好!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省得现在把我气死……”
“妈,疼疼疼……轻点啊!”
耳朵被提溜在手里的少年长得高高大大,一米八几的个头,壮实得像一头小牛犊。然而面对比他矮两个头的母亲,他却不敢有半分反抗,脸上疼得龇牙咧嘴,直抽凉气。
“疼,你也知道疼?不疼你就不长记性!赵志飞,你要是有人家白辰一半懂事,我就烧高香了……”
白辰尴尬地背过脸去,装作专心擦桌子的样子。整整半刻钟过去,他面前的桌子被擦得锃亮,身后的训斥声才勉强消停下来,他也莫名地暗松了一口气。
“嘿!”
肩膀上被拍了一下,白辰回过头来,看见一张幽怨的脸庞。赵志飞一边揉着通红的耳垂,一边小声抱怨:“白辰,你不讲义气啊!刚我妈训我的时候也不帮我说几句!嘶……疼死我了……”
“我不说话就已经是对你最大的支援了。”白辰笑了笑。
“喂喂,你这话什么意思……”赵志飞不乐意了。
“看,你妈回来了。”
“不是吧?在哪呢……”赵志飞的声音一下弱了下去,小心翼翼地望后面扫了一圈,哪里有半个人影,顿时意识到自己上了当,“……好啊,你耍我!”
“别闹,”白辰闪过赵志飞轻飘飘的拳头,顺口问了一句,“今天在电玩城怎么样了?”
跟这家伙厮混了半年,白辰太知道怎么对付他了。果不其然,一提起电玩城的事情,赵志飞就把刚才的话题抛到了九霄云外,兴高采烈地说了起来:“今天那可不得了!你不知道,我跟对面街那一帮小子打对台,那是大杀四方……”
“大杀四方?很厉害嘛。”赵霞不知什么时候从厨房走了出来,又是一把拧住了儿子的耳朵,劈头就骂,“赵志飞!给我进去洗碗,别把人家白辰带坏了!”
“什么?我才……啊!好痛!我错了,我这就去,妈你放下手……”
看着小伙伴一脸委屈地被扯进了厨房,白辰心里为他默哀了一秒钟,然后就自顾自地坐下看起了电视。
电视机里放着帝国新闻,一位严肃端庄的女主持人正在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念稿。
赵霞收拾好了柜台,抬头望见,顿时“咦”了一声:“皇帝陛下又要娶皇妃了吗?这可真是……”
白辰大概知道她想说什么。
“皇帝……已经七十岁了吧?”
“还没呢,听说是今年年尾才过七十大寿……”赵霞说。
不过,也确实是了不起的高龄了。白辰看着电视屏幕里那个穿着明黄色帝服、身材发福的老头,以及他旁边年轻明艳的皇妃,心里生出一丝古怪的感觉。
在这个君主立宪的国家,皇帝是唯一一个能够光明正大地娶很多老婆的男人。这算是宪法留给这个昔日的独裁家族的最后一点福利。而事实上,当今的第三十六代皇帝朱照祥已经有了一位皇后和十八位嫔妃——哦,现在是十九位了。
据说是为了保证皇室血脉的延续。
当然,白辰并没有闲心去管皇帝娶了多少个老婆,这应该是内阁和皇室考虑的事情。他只是对皇帝的大婚有些好奇而已。
人有时候可以眺望远方,但更多的时候还是得把目光收回到脚下。
“开饭喽!”
赵霞抱着电饭煲从厨房里走出来,白辰也连忙去搭一把手,三个人围在一张桌子上热气腾腾地吃饭,就像是温馨的一家三口。
“白辰啊,”赵霞伸筷子给他夹了一口菜,“我打包了些饭菜,一会你走的时候顺便带回去给你爹。这天要下大雨,你老爹今天怕是出不了门啦。”
“……嗯。”白辰愣了一下,没有推托,“谢谢赵阿姨。”
“哎,你这孩子,一点小事谢什么……”
外面的雷声越来越响了。
白辰三口两口把饭扒完,提起打包好的饭盒就出了门,就在这时,天上划过一道白亮的闪电,磅礴大雨“哗啦”一声泼了下来。
“白辰,别跑那么快!你还没拿雨伞呢——”
“拿了!”
事实上并没有。
但是,那一身白衣的少年已经快步走过街头的拐角,一转眼就消失在两人的视线里。雨水打湿了他的衬衫,但他毫不在意,匆匆地钻进一条偏僻的小巷——这种巷子在县城的LC区里多得是——巷子两边伫立着破旧的砖房,大多是空置的,或者住着孤寡的老人。总之,人迹罕至。
白辰看了一眼四下无人,又站在原地等待了几分钟,确定不会有人经过。然后,他足尖轻轻一踮,飞了起来——
就像一片轻飘飘的羽毛,违背了大地的重力,缓慢而坚定地朝天空中升去,直到那细小的身影彻底模糊在广袤的雨幕里。脚下的大地越来越远,纵横交错的街道渐渐变成了交叉的白线,建筑物变成了火柴盒……
足下踏云气,手可摘星辰。
在这样的高度上,又有倾盆大雨的掩护,白辰毫不担心会被人看见自己在天上飞的情景。雨水如珠如线般从灰蒙蒙的头顶上倾泻下来,落到他身边时却仿佛撞上了一片透明的屏障,叮叮咚咚地四散而开,没有一滴水能沾湿他的衣衫。
在没有琢磨出这种手段之前,白辰可不敢飞上这样的高空。若去掉这一层保护,高空中的寒风能把人冻成一根冰棍。
不过眼下,在高空中恣意翱翔的感觉,确是极好的。白辰心念一动,下方的景物开始以一种令人目不暇接的速度飞快地倒退,耳边似乎正在掠过呼啸的狂风,他张开双手,像一只展开双翼的雄鹰一样,变成一道划破天空的白线。
十分钟后,脚下的建筑群渐渐变得稀落,繁华的城市被抛在身后,荒芜的乡村迎面而来。
处于城市的边缘,城镇化的阵痛给这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痕迹,大片荒置的田地上伫立着几排空荡荡的烂尾楼,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楼下奔跑打闹,溅起满地的水花。一些用木板和帆布搭建的简陋的棚屋凌乱地分布在大楼的屋檐下,那是流浪汉们遮风挡雨的栖身之所。
白辰的家就在这个充满破败气息的地方。
他降落在一栋大楼的顶上,然后在大楼背面的阴影掩护下落到了地面。摸了摸手上的饭盒——刚刚一直被他捂在怀里——尚且有些热气,于是脸上浮起笑容,白辰快步走了出去。
“吱呀——”
他走到一间同样简陋的棚屋前,推门而入。
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一大捆纸皮和废弃的塑料罐挤占了一半的空间,一个衣衫灰白的老头儿蹲坐在地,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这些东西,听见推门的声音后,他微微抬头——
“回来了?”
“嗯。”白辰和他一样言简意赅,他把饭盒搁到唯一的凳子上,“给你带了午饭,先吃了吧。”
可老人摇了摇头:“我不饿,你吃。”
“老爹,我已经吃过了……”白辰知道他在想什么,“这是赵阿姨给你的,不要钱。”
听了这话,王老爹手上的动作一顿,然后点了点头:“先放那儿吧,一会吃。”末了,又加了一句,“记得谢谢人家。”
“嗯。赵阿姨说,这个月给我发五十块的奖金,过几天去买一辆新的三轮吧,你那辆破三轮也该换了,根本骑不动……”
“买什么买哟,有钱就存下来,明年你还要去念书——”王老爹的声音高了起来。
“老爹,我真的不念了。”白辰打断他。
“那不成。”王老爹瞪了他一眼,“不念书,没前途咧!”
白辰沉默着。
他知道王老爹一直省吃俭用在攒钱,想供他继续念高中。但是,高中的学费比初中高很多,不是一个收废品的老人能负担得起的……更何况他已经辍学半年,哪怕能付得起学费,有没有学校愿意接收他也是一个问题。
回到学校去,白辰何尝不想。然而现实不由人,除非……用上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那可不行。
他晃了晃头,把脑袋里不好的念头驱赶出去。王老爹从小对他说,要做一个好人。如果拿一些不明不白的钱回来,这个正直又倔强的老人怎么会接受呢?
他不想让老爹生气。
白辰还记得五岁的时候,他饿急了偷偷吃掉隔壁张嫂的半块干饼,当天就被老爹拿皮带抽了屁股,还赶他到张嫂家道歉认错……
那是陈年旧事了。但他一直没忘记老爹那张气得发黑的脸。
如今,这张脸上已经被生活刻蚀了岁月的痕迹,当年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也已经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