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鸡噤了嗓子,耕牛收了缰绳,柿坡的一天就到了尾声。雾霭起来了,像浅白色的丝巾缭绕在房顶树梢。丝巾围拢,房屋树木便隐了身,只有雾蒙蒙的一片。过一会儿,风来了,丝巾变成纱绦,飘散在快要成熟的稻子上,村庄又显现出来。雾霭过处,有酽酽的香味儿掠过,柴草燃烧的烟香,炒菜腾起的油香,稻子的清香以及山上扑下来的柿果香,叫人说不出的舒畅。宋定山深吸一口,忍不住打个喷嚏,待勾丽走近,便迈开脚步。
张光亮打了几次电话,要感谢宋定山,请他吃顿饭。宋定山拗不过,只得约了勾丽。
远远地,一条狗有节奏地吠叫着迎了上来,宋定山咳一声,跺跺脚,狗便停了叫,摇着尾巴径直把他们带到张光明家。张光亮早在门口迎着,见了宋定山,一把抱住他的手,说:“宋书记解决了我们兄弟的矛盾,还划了屋基。房子盖起来,庄稼人一生的大事就完成了。我晓得宋书记不在意吃顿饭,可不表达一下意思,这心里不踏实啊。”宋定山笑笑,张光亮一边跟勾丽打招呼一边解释:“我那房子才上楼板,不是个待客的地方,就买了菜,请我嫂子做一下。她的茶饭在乡里还好,就怕勾镇长吃不来呢。”勾丽打趣:“我是陪客,把宋书记招待好就行了。”
说笑着,进了屋,一会儿就上了一桌子菜,临了,菊子端了一个汤碗,笑呵呵地说:“前面那些菜都是光亮买的,我不过做一下,算他的人情。这个汤是我的心意,自家的老母鸡炖秋天的南瓜,鲜得很。”宋定山乐:“老鸡子啃嫩瓜,美得没法夸。”柿坡有“老驴子啃嫩草”一说,谓年长的汉子娶了小媳妇或占了小媳妇的便宜。菊子领会了意思,在宋定山肩头捣一拳:“当官儿了,也不学正经。”宋定山哈哈大笑,给勾丽舀一碗汤,劝她乘热喝了。
正吃着,宋定山的手机响了,他挥挥手,示意大家小声说话。“哎呀,赵局长,实在对不起,村里的张家弟兄接吃饭,我正在喝酒呢,不能来陪你了。呵呵,醉了,醉了……改天我专门接你过来指导工作……哈哈,那好,一言为定。”收了电话,宋定山嘟囔道:“这个赵局长,我才上任几天?他就晓得了,还要约我一起吃饭。”张光亮睁大了眼睛,问:“是林业局的赵局长吗?真没想到,宋书记这广的人缘关系。”宋定山笑:“莫说一个赵局长,县城的那些书记局长们,有几个我不认识?”张光亮便拿起酒瓶,给宋定山斟一小,再给自己满上,恭恭敬敬地端起杯子说:“只要一个赵局长,我的事情就解决了。宋书记,千万请你跟赵局长说一声,给我办个砍伐证。我自己栽的树,到砍的时候,还要上面批!这盖房子正等着用呢,真是急死人。”说罢,一饮而尽。宋定山把一小酒喝过,正色道:“光亮,不是我批评你,一登鼻子就上脸儿,办得了大事?堂堂一个林业局长,是给你解决这些鸡毛蒜皮小事的?明儿我帮你找那具体办事的人吧。”
吃过饭,宋定山起身告辞,张光亮送出老远,一直说着感谢的话,宋定山摆摆手,说:“我答应的事儿,一定帮你办。”见张光亮回去了,勾丽说:“宋书记,小事情要应付,中心工作也不能丢啊。柿子眼看着成熟了,你想出啥主意没有?”隔了半天,宋定山才说:“往年都是各卖各的,柿果儿、柿干儿、柿饼儿,只要能变成钱就行。”勾丽轻叹一声:“那样能赚几个钱?”宋定山默然无语,一直到村委会,开了自己的奥迪,送勾丽到镇里,转身回家睡觉。
妻子正对着《乡村爱情》里的结巴傻笑,宋定山恨恨地嘟囔:“白儿溜球的******,净弄些残疾人糊弄观众,有啥好笑的?”妻子忙丢了遥控器,起身倒了热水,端到他面前。宋定山胡乱抹了一把脸,恹恹地说:“啥舅子村干部,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按了葫芦起了瓢,天天都有操不完的心,真不如盘那些砖头水泥干脆。”顾自到床上睡了。
朦朦胧胧里,勾丽拉了自己的手,一起淌进小溪。清冽的泉水涌上来,一下子浸上小腿,舒服极了。长着红翅膀的桃花鱼围上来,钻进脚丫乱噆,浑身便痒了,连手心都是麻的。勾丽咯咯笑着,靠过来,扑进怀里,白嫩嫩的小脚踩上自己的大脚板……宋定山醒过来,愣了一会儿,伸手搂了妻子。
这时候,手机响了,“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辣妹子从小辣不怕,辣妹子长大不怕辣,辣妹子嫁人怕不辣,吊一串辣椒……”******的歌喉,牢牢占据着宋定山的地盘。矮三曾斗胆建言,花哩胡哨,太没品位。宋定山不屑,本家妹妹,宋氏家族的又一个人物,你有吗?祖英妹子的歌声,白天里堪称婉转清脆,此时却如霹雳一般尖锐,宋定山骂:“深更半夜的,哪个这无聊。”还是按了接听键,那边的声音立即传过来:“宋书记,我哥哥……我嫂子……塌到墙里了……”语无伦次里,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哭腔。宋定山听出是张光亮,一骨碌爬了起来。
宋定山赶过去,张光亮、莲子正扑在塌成一片的墙上,疯狂地扒着。宋定山没明白咋回事儿,矮三从黑暗里窜出来,扯住他的衣襟,小声道:“轰隆一声响,新墙打旧墙啊。”宋定山斥道:“出事儿了,你还有心瞎掰?”
宋定山与闻声赶来的乡亲们一起动手,终于扒开了墙堆。只见压塌的床上,一上一下赤条条的两个人紧紧抱着。大伙儿顾不得忌讳,拉起上面的人,张光明已没了气息。再去扯下面的人,菊子张开嘴,舒一口气,一双手便在身上乱摸。大家赶紧拽一个被单,给她裹了。
半夜里,张光亮的新墙突然倒塌,砸垮了张光明的旧墙。张光明和菊子肯定正在恩爱,来不及撤退,就被埋在里面。男人在上,挡了墙,挡了重压。菊子逃过一劫,穿了衣裳,喝两口水,醒了头脑,知道张光明走了,猛扑过去,抱着男人快要僵硬的身子捶打:“你不是欠吗,成天都跟没吃饱样的,还没搞完咋就走了……我的光明啊,你咋不消福呢……我的嘴是拐点儿,心肠不坏呀,哪回重活儿我洼过腰,哪样好吃的我争过嘴……呜呜……你个黑良心缺大德的,走也不带上我,叫我咋活呀……”
宋定山心头一酸,要滴出泪来,矮三凑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光明修寄的好啊,临死的时候还在做活儿。他是搂着女人走的,过去了肯定不寂寞。男人能有这个死法,一辈子也值了。”宋定山低声断喝:“再酸我割了你的舌头。”矮三哭腔哭调:“天地良心,我看你伤感,想宽慰一下,哪知道宋书记不识好人心。”说罢,缩着膀子要走,宋定山拽过他的肩头,命令道:“这事儿就交给你了。”矮三仰头问:“啥事儿又交给我了?”宋定山搡他一把:“你明知故问?帮着料理丧事,当知客。”矮三立马直了腰,纠正道:“宋书记,红事叫知客,白事叫督管。”宋定山不理,顾自走开。
临近中午,宋定山勾丽拿着花圈过来时,事情都有了头绪。房屋旁边的空地上,搭着棚子,门上有一副挽联:碓窝里摊煎饼人诚心实流芳百世,螺丝壳盘道场家小业大万代千秋。宋定山摇摇头,说:“这个矮三,只要有机会,就想露一手儿,死人的事儿也不放过。”勾丽浅笑道:“有个挽联好,送别走了的人,教育活着的人。写的也实在,像刚拔出来的萝卜,散发出浓浓的泥土香味儿。”说话间,又看一遍,“字儿也还好,也是矮三写的?”宋定山说:“他只会编一些酸腔酸调的词儿,倒没见写字。”顺势努努嘴,指着一个脑壳光光,没有头发的人说:“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秃四写的。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一喊就到,也实诚得很。”勾丽看见,叫秃四的人正顶着一头汗珠,弓着腰搬凳子抹桌子。
乡亲们敬重三种人。村小学的老师,尽管教罢了书还要种地,大家还是放心地把娃儿交给他们,“仓里只有一升米,肯定不做半升的饭”,人家倾了心教自己的娃子,还有啥说的呢?学不了多的知识,也学了品行,一生受益呢。路上遇见了,都让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师”。
“大夫门前过,没事喊三声”,医生也挺受尊重的。村人把田里地里忙完了,头疼脑热也来了,过去请他摸摸额头,查查体温,拿几颗丸药一喝,又清清爽爽活蹦乱跳起来。
再就是有点儿文化,又恳于为大伙儿帮忙的人,像矮三秃四麻五。“小寒大寒收拾过年”,看看年近了,村人便邀了秃四到家里写对联,唤娃儿牵着,自己取一块肉去炖,转身的时候,总是笑着调侃一句:牵对联的是师傅,写对联的是徒弟。乡亲们都知道街上的对联便宜,绝对值不了一顿饭钱,却不去买,总是争着抢着请了秃四。看着红艳艳的纸上,落下一趟周周正正的大字,心里别提多快活了。秃四说,这对联就像一个绳结,把上一年的苦痛烦恼系了,再畅想来年的幸福生活。
秃四看宋定山勾丽在棚门上指点,一边拿手搁屁股上擦着,一边迎过来。宋定山冲他点点头,表扬道:“俗话说,大字好写髂难揸,我看你这对联,写得最好的就是大字儿,不宽不窄不大不小,髂揸得正好。”秃四小声谦虚几句,接着去忙。
临时搭建的棚屋里,正中一副黑漆棺材,前面摆着香碗、纸盆,宋定山凝了神,跪下,烧了纸,正在磕头的当儿,一声喇叭悠然响起。仿佛间,清风拂面,草木飘香,明媚的阳光越过山头,夫妻俩一前一后,踩着露珠到了田间,劳作着,嬉笑着。时近晌午,收了工,男人劈柴烧灶,女人淘米做饭,孩子围着锅台,甜甜地喊一声妈,又叫一声爸。陡然里,调门儿扯上天际,“呜啦”一声,似胀满水的皮球突然挣破,水泼下来,撒满一地。跟着,笙呜呜咽咽地响起,梆子踩着节奏撵上,气氛霎时哀伤了,正是菊子扑在光明身上嚎哭的情景,棚里棚外的人都忍不住,抬手抹着眼泪。女人们更是放出声来,啜泣的,痛哭的,悲声一片。人生不过百年,生是喜事,死也自然。喇叭诉说完一个亘古不变的规律,乡亲们归于平静,再次忙了手,料理吃饭送葬的事儿。
响手师傅有三人,中间吹喇叭的就是麻五,也是乡间红白喜事离不了的人物。
宋定山磕完头站起来,矮三赶紧过来,递一根烟,等他说点儿肯定的话。宋定山把烟点着,轻描淡写地说:“有头有绪,还算可以。卖弄歪词,大可不必。”矮三嘿嘿一笑,也抽上一根烟,面向勾丽说:“新农村建设是件大好事,但我觉得最根本的还是乡风文明这条儿,要传播先进文化,提高老百姓的素质。譬如这红白喜事吧,于乡村来说,那是感情的纽带,礼仪的载体,文化的传承。结婚生子送葬满孝一类的事情,邀了亲朋好友捧捧场儿,隔壁邻舍的早不见晚见,也凑过来热闹热闹,大家拿点儿礼钱,表达一下心情。你来我往中,嫌隙修补了,感情密切了。所以,礼单抬头第一行就是四个字:礼尚往来。办场子,不管红事白事,其中的规矩可多了,结婚有一套,老了人也有一套。柿坡人讲究,儿子上山送亲娘,媳妇在家抢供饷。女眷不能随棺上坟,只能在家收拾供案祭品。文化含量就更大了。丧事悲情,响手师傅的曲调低沉,督管也不吆喝,大伙儿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想笑也笑不起来。换了喜事,麻五的喇叭抖擞起来,哄了成百上千的鸟儿齐声高唱。知客也精神着,从入席、开席到撤席,四言八句脱口而出,妙语佳词滔滔不绝,那叫一个精彩,乡亲们听得入神,忘了拿筷子的都有。勾镇长你说,这好的阵地不占领,难道让封建迷信、歪理邪教大行其道……”
宋定山打断矮三:“今天不是谈这的时候,以后有你的用武之地。”随即把菊子、张光亮叫到一起,吩咐说,“死人为大,入土为安。先把光明葬了,我们再处理后面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