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俊彦和家璨同年,属猪。他们几乎每次喝醉了以后,都会聊到这个话题。都会聊到在天津经营那家小型镖局——大成镖局的故事。
俊彦是一个特别随和的人。他不能做到有求必应,但能做到只要承诺了别人,无论事情大小,也不管那人的年纪、地位,只要答应了别人就一定会竭尽全力的兑现诺言。他十分重视诚信,讲义气,因此朋友越来越多。他喜欢喝酒,也喜欢聊天。
他常常跟别人说,有两种人比较容易结交到很多朋友。一种是会说话的,另一种是会做饭的。
他属于第二种。同样的蔬菜和肉类,同样的用具和调味品,俊彦总是能做到色香味俱全,让人吃了回味无穷。很久以前,当俊彦还是大成镖局的当家人时,只要有时间,他都会叫上一群朋友,去他的镖局吃他做的饭菜。那个时候,家璨还是俊彦手下的一名镖师。
现在,在诚义镖局济南分号,只有家璨还有这样的口福,能在俊彦心情好的时候吃上一顿大餐。俊彦每次要做饭的时候,总会把齐振元叫到俊彦的旁边好好学习,还不忘训斥他:“你跟欧阳大哥好好学学,你俩只是做饭的态度就大不一样。他拿到菜以后总是很费力的想到底是清蒸还是红烧,是热炒还是冷拼;而你呢,每次看见这些菜都是愁眉苦脸的,每次用同一种做法做菜。也难怪兄弟们整天嫌你做饭难吃。”振元挤眉弄眼,一直赔着笑。家璨之所以留着他当厨师,就是因为他是那种会说话的人,会在适当的时候拍拍家璨的马屁,送饭送菜尽心尽力,又能帮家璨收拾卫生……家璨当然是想找丫鬟来伺候的,然而镖局都是男人,多有不便,何况他的夫人脾气火爆,根本不准他招丫鬟用。所以齐振元虽然做饭难吃,但是抵得了半个丫鬟用,家璨也能为此忍忍了。
俊彦白手起家,在天津建立起他的镖局。除了他为人诚实可靠以外,让他能在天津这个距离家乡遥远,开始的时候人脉并不多的情况下还能建立起镖局的原因,最重要的是他有一个富商朋友——聂德元。
他们是同乡,同辈,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德元的为人更是可靠,与俊彦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俊彦常常在江湖上走动,看上去有些轻浮,流里流气;德元却是儒雅潇洒的正人君子,言谈举止之间透露一股书生之气。德元的生意越做越大,货物的收送都由俊彦直接负责,他们二人相扶相依,远近闻名。
在天津,德元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欧阳俊彦,另外一个则是他的儿子聂正坤。
正坤十几岁的时候就跟着父亲在天津做生意,过年过节的时候才在俊彦的护送下返回家乡探亲。跟他的父亲不同,正坤沾染了太多的坏风气,他总爱投机取巧,经常干一些损人利己的事儿。德元常常数落他:短期看那些都是对你有那么一丁点的好处,可要是往长远了说,其实是损人不利己的。正坤总是不爱听,反正父亲也只是说教,他总觉得父亲的观念太陈旧了,不适合社会的,应该摒弃。
俊彦虽然平时爱喝酒,可是他在走镖途中,从来不喝醉酒。晚上休息的时候,除非是在熟悉的客栈里,确定好一切安全后,他才有可能小酌几杯。家璨其实只在俊彦的镖局呆了一年,可他也是十分熟悉俊彦的习惯的,每次走镖路上,必然带着一壶好酒。安全抵达终点后,必然要喝酒庆祝一番。
然而有一年,俊彦却因为走镖途中贪杯,铸成大错。
俊彦喝酒的时候有个特殊的爱好。他走镖的时候,会随身带着一壶好酒,路上忍着不喝,等平安抵达终点站后,再一醉方休。
那壶酒自然是他能买到的最好的酒,香气扑鼻,只要开了盖,就必定喝光最后一滴酒。
那天他检查了客栈里外的安全状况,确认没有什么问题后,准备小酌几杯。没想到回到住处却发现,那酒壶却被人不小心撞破了一个口。
香味弥漫在整个房间里。正好这时店小二把他们的饭菜也端进来了。家璨用桌上的茶杯把那壶酒分了,放在桌面上。俊彦实在不想浪费那壶酒,就让房间里的人一起分喝了。
可问题是,桌上的杯子只有四只,房间里却有五个人。家璨眼明手快,他一把抓过来俊彦手里买来的散酒,又迅速走到房间里最角落的位置,对众人说道:“别为难了,今天我喝散酒,这好酒你们喝了吧。”
余下的人当然是寒暄了一阵,接着各自端起了酒杯,分几口喝了下去。家璨又把那壶散酒给大家分喝了,众人才觉得,这散酒味道竟然比井水还难喝。
也许是夜袭的人功夫太高,以至于众人都没听到他们来的脚步声。第二天,俊彦是这客栈里第一个醒来的人。余下的人有的睡在了地板上,有的睡在了桌子上。他叫了很多次,大家都没什么反应,这才觉得气氛不对劲。他夺门而出,却在角落的窗户上发现被戳破的窗户纸,以及丢在地上的半截迷香。客栈里没有半点动静,俊彦实在是慌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向他袭来。他从自己的通铺房间朝德元父子所在的天字号房间走去,不出所料的发现中间的客房门都开着,房间内一片狼藉。房客们都沉沉的睡去,想必也是被人吹了迷香。他加快脚步朝天字号走去,一进门,他悬在崖边的心脏立刻跌进无尽的谷底。
聂氏父子躺倒在干透的血泊里。聂正坤的衣服上有很多匕首刺破的孔洞,衣服上全是大片的血迹,面色也更为苍白。聂德元的脚筋被挑断,除此之外,只在心脏处有另外一个致命的伤口。
俊彦哭着,喊着,悲伤欲绝。然而却无济于事。他们二人断气太久,除了接受现实,俊彦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他接受不了一起成长几十年的好兄弟就这么没了。他接受不了他们父子俩是在自己镖路上丧命的,他更接受不了的是,聂氏父子二人,死的那么悲惨,表情却是那么平静。
五官自然放松,双目轻闭,就像睡着了一般平和。他们的衣服即便被划破了,整体上看却没有慌乱的、挣扎过的褶皱。仿佛他们弥留之际还整理过似的。他们的双手指尖轻触,掌心分离,自然的放在身上。突然遭遇横祸,可到了要离开的时候,竟然也能走的如此洒脱。
“他们离开之前到底经历了什么?弥留之际又到底考虑了什么?没有一点点的挣扎,难道是因为他们明白对方太强大,连作为镖局当家人和总镖头的自己也无能为力,所以只能选择平静的离开,以让自己的愧疚之心得到宽慰么?”俊彦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随即陷入了深深的自责。
都怪自己,忍不住喝了那么多酒。都怪自己疏忽大意,毁掉了安全送他们父子回家的承诺。
俊彦崩溃了。
客栈里的人陆陆续续醒来了,开始他们咒骂小偷偷了自己的东西,当他们渐渐发现隔壁有人被杀害了,又纷纷庆幸自己捡回一条命。
家璨带着镖局的人,带着聂氏父子的遗体,往他们的家乡走去。
聂德元有一个年幼的女儿,叫做聂文娴。她刚出生那年,俊彦亲自找有经验的匠人为她打造了一把独一无二的长命锁,让德元回家的时候给她戴上。俊彦有三个儿子,没有女儿。送完长命锁,他厚着脸皮对德元说:“在咱们的家乡,孩子出生的时候若是收了孩子多的人家送的长命锁,将来必定大富大贵,长命百岁。我没有女儿,你就让这孩子认我做义父吧。我会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对她的。”德元当然是答应了。
可惜的是文娴这年不幸感染了天花,被安置在远离村落的一间小院子里治疗。这次聂氏父子回来,就是为了来看望她。天花是一种烈性传染疾病,很多皇宫的贵族都因为得此病去世了。尽管聂德元家境殷实,对女儿的病情发展也没有多少把握。
聂德元的夫人本来就为女儿的病情担忧着,又收到丈夫和儿子不幸离世的消息,于是伤心过度,精神几近崩溃。她静悄悄的把女儿接回来,见了她父亲和哥哥最后一面后,又匆匆的送回那间小院子。在安葬了她的丈夫和儿子之后,她也因为悲伤过度,不久后也离开了人世。
聂家此后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德元的几个兄弟为了他的财产争夺的不可开交。
而聂文娴,更是从人们是视线里消失了。
因为她得了天花,没有人敢接近她本人,甚至没有人敢接近她住的那间郊区的小院落。于是很多人都说,聂家一家四口,都不幸去世了。
俊彦在听道这个消息后,解散了他的镖局,把剩下的钱财全部都给了聂家作为补偿。
他再也拿不起武器,带不了镖局。
他没有了说话的底气。时间久了,江湖上只留下他的美名,却没有几个人,再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