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厨师,齐振元每天都要面对很多人。二十多年来,他跟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接触,见过太多善良的和丑恶的表情,听过太多赞美的和恶毒的话语。他总是很容易就能听懂别人话里的冷嘲热讽,也能一眼看得出别人对他是否真诚。他不觉得自己是个聪明人,只觉得自己活的潇洒痛快。他总是憋不住心里的火,有什么就说什么,别人要跟他打架,他也会痛快的去打,虽然他常常觉得自己太冲动;他也掩饰不了对人的喜欢,他要是喜欢谁呀,就会私下里给谁多做几个拿手饭菜。
即使他也知道自己做饭其实没那么好吃。
但是此刻他看到莫不知脸上那副真诚而笃定的表情,突然觉得心里涌上来一股暖意。走镖人很不容易,每天天刚蒙蒙亮就要出门。给走镖的人做饭更不容易,要起的更早给他们做饭,还会被嫌弃做饭味道单一,没有新鲜感。总镖头等人若是饿了馋了,也会不分时间的叫他起来做饭。他的辛苦没人知道,所有人都觉得他只是个做饭的伙夫,言语里没有半点敬重。然而莫不知给他的感觉是那么的不同。他看得出来不知是真心觉得他做的饭好吃。莫不知的表情竟然也让他自己觉得自己在镖局依然是很重要的。能被人理解并尊重的感觉真好。
振元的脸微微泛红,被不知这么一夸,他突然觉得有些羞涩。“你平常都喜欢吃什么菜,中午哥哥做给你吃啊。”
“这样不好吧,我只是一个趟子手,怎么敢跟齐大哥说自己喜欢吃什么…有饭吃就挺好了,你做什么我都爱吃。”不知也有些害羞了,他以为振元在跟他开玩笑。
“我还只是一个厨师呢。没事的,今天总镖头一出门,凡是在家的镖师都偷偷溜出去吃喝玩乐了。留下来的都是那几个特别会过日子的,不舍得花钱享受的人。人少了做饭就方便,省下来的时间可以做几个小炒。要不这样,反正你会烧锅,你来帮我,我做好吃的给你,这样可以吧?”
“恩,可以!”小莫点点头。平白无故的吃齐振元的饭他还真的不好意思。
“那现在你总该对我说喜欢吃什么了吧?”
“真的是什么都喜欢吃,要不然我跟你说不喜欢吃的好了,这个好说。我不能吃生葱和生蒜,不爱吃鱼,喜欢吃颜色深的菜,基本上起锅之前多放点酱油上色的菜我都爱吃。”小莫边形容边想,说道最后忍不住咽了几下口水。
“哈哈,这么说你也口重啊。恩,我总算是知道为啥你说我做的菜好吃了。”振元咧着嘴对小莫笑道,他已经很久没有笑的这么爽朗了。“听说计掌柜没去客栈,在家做账呢?你去账房问问,看他今天想吃什么,我也给他做着。”
“他也出去了。”小莫回道。
“出去了?不应该啊,平常他要出去之前都会跟我说一声的。我知道了,又是叶修实拉着他们出去的吧,这种事只有他能干得出来。”振元有些不满。
小莫没回应。振元看了看,也不想难为他,对他说:“走吧,我们把水提到厨房,要开始做好吃的了。”
多数时间里,不知是一个乐观的人。可是再怎么乐观的人,都有情绪低落的时候。跟着宏伯学艺的那些年里,每次思念家乡或者伤心难过的时候,都有铭义在一旁鼓励安慰。来到济南却是大不相同,虽然镖局里有太多的人,却没有谁像铭义那样真正的关心自己。这里的人看上去都很忙,都有各自的小团体,当他们三五成群出门吃饭的时候,更能让不知觉得孤独。作为镖局最底层的趟子手,他毫无存在感。来到济南府后,他比以前更容易怀念过去的时光。他想起家乡的小伙伴,想起铭义和永亮。有很多次,他因为孤独动了放弃的念头,想回乡,或者去京城投奔铭义。
也想起了小双。想到了或许还有那么一个人,像自己一样挣扎在底层,为了实现梦想不断的努力...那么多年过去了,她现在怎么样了呢?对了,他们还要见证对方愿望实现的那天呢,可不能那么容易就放弃了。不知咬了咬牙,又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
“一会送菜的大哥就来了,现在你去大门口等着吧。咱们家的菜很多,你帮他往厨房里搬,平时老是让他女儿送菜进来真的很难为情呀。你先去,我先把厨房放菜的地方腾出来,随后就到。”振元对小莫说道。
小莫一溜烟跑出去了。他站在镖局门前,左右望着,没过多久,果然看见一位大叔拉着一车的蔬菜往他这里走来。
“大叔您好,我是这镖局的趟子手,厨师让我来帮你们搬菜进去的。”小莫上前对那人说。
那人抬起袖子擦擦脸上的汗,点了点头,随即扭过脸把蔬菜从车上搬下来,并不回答。不知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到他的脸。
站在身后戴着轻纱帽子的女子说话了:“这位兄弟好,我父亲不能说话,你的心意我们明白了。”
此情此景,让小莫突然想起来哑伯和小双。但他在一瞬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们二人远在北京,自己怎么可能在济南府遇到他们呢?
“兄弟,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你看上去有些眼熟...你还好吧,怎么不说话?”那女子看他愣神,有些奇怪的问道。
“还好还好,只是想起来多年前一位老朋友教过我几个手语。”不知伸出手做了个“你好”的手势。
那老汉抬起头来的瞬间刚好看到这个手势。
老汉和不知同时愣住了。
“哑伯,真的是你?”不知惊叫道。
哑伯发出呜呜噜噜的嗓音,惊讶的附和着。
“那么你是小双吗?”不知又惊又喜。五年过去了,小双和自己都长高了许多,嗓音和容貌都有很多变化,认不出彼此也很正常。可是哑伯不同。他只是比以前看上去苍老了些,容貌和以前并没有多少差别。
“你是...莫不知?”
不知用力的点点头。他激动的不清楚该说什么好。
小双摘下面纱。她已然成长为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却还是那么清新,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五年前,不知总喜欢和小双在一起玩耍。这会他只觉得心跳加快,面颊发烫,心底有种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在野蛮的生长。
“你来早了,我的愿望还没实现呢。”小双灿然一笑。
“这么说我心里就舒坦多了。我的愿望也没实现,确切的说刚刚开始踏上这条路...本来我以为你在京城,还想着先历练几年再过去找你,没想到竟然在这里遇上了。”
“恩,该来的,始终挡不住。铭义和永亮也在这吗?”
“没有,只有我自己。往后会慢慢跟你说的。”
“恩,我们需要好好叙旧。”
这时振元从院子里朝这边走过来,振元往门外看,只能看到站在那里的不知。于是远远的喊道:“怎么样不知,他们来了吗?”
“来了齐大哥,刚刚到。”不知扯着嗓子喊,又偷偷地向小双摆手示意。
“我们装作初次见面就好,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谁都不说。”小双又戴上了面纱。
不知轻轻的点点头。
“不好意思齐大哥,今天我们来的有些晚。”小双略带歉意的说。
“不妨事,来的刚刚好。不知,这位姑娘的名字叫小双,熊总镖头说咱们家的蔬菜指定从他们家买。往后我忙的时候你就照应着他们,希望你们能成为好朋友。”
不知和小双心照不宣的笑了笑。
江湖客栈的二楼雅间里,熊家璨带着杨文衍、孟晓风进了门依次向吴正语、苏氏、苏青姗问好。晓风来到济南府后,听了很多次吴正语的名字,却是第一次见到正语本人。只见他衣着华丽,气度不凡,可那鲜亮的衣装下面却是一个俗不可耐的醉鬼。他长着由字型脸,下巴宽,嘴巴大,言辞粗鄙,面色暗红。他一身酒气,走路摇摇晃晃,跟谁打招呼都是走近了搂搂抱抱,称兄道弟。他右手拿着酒杯,在人前走动问候,手指上戴的金银、宝石戒指十分扎眼。
“熊老弟,怎么就你们三个人来,其他兄弟都去哪了?”正语搂住家璨的肩膀,有些不满的问道。
“安年在路上了,一会就到。”
“远智呢?中行和修实都没来么?”
“远智在家整理账本,上个月的账目还没整理完,这个月再有几日就到月底了,他正加紧核查呢。中行和修实也去帮他整理,三个人一起做得快。”家璨回道。
“有些人整天在账房待着,一个月的帐能堆多少呢,那么几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谁知道他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里到底在干嘛呢。”文衍冷哼一声,暗暗地指道。
见家璨不回应,文衍又说:“老熊,那样的人也就你能忍得了。”
晓风大惊。他知道杨文衍和计远智平时总是水火不容的状态,对计远智有什么恶毒的评价都能理解。然而他没想到的是杨文衍仅仅是副总镖头,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直接称呼年长许多的家璨为“老熊”。而且还十分不满的指出“只有家璨能忍受的了行事效率低下的远智”,他自己完全不能忍受。显然他已然完全不顾及总镖头的感受,对家璨指指点点了。
家璨依然没回复。他正对着正语,背对着文衍。晓风时刻留意着家璨,文衍说完后家璨的表情突然变得僵硬,眼睛拉成细长的一道缝,充满了森然的杀气。他的喉结翻动了一下,显然家璨刚刚咽了一下口水,或者是咽下去一些想说又没说的话。
“这几个人也太少了,熊老弟你可得陪我多喝几杯。你也知道,文衍是从来不喝酒的。”正语醉醺醺的对家璨说。
“一定一定,咱们兄弟俩先喝着,一会安年来了,再陪你喝个痛快。哦对,我来跟你介绍一下我身边这位小兄弟,他是我们镖局新人孟晓风,往后我想着重把他培养成镖师。昨天是他跟着去接嫂子的。”家璨对晓风使了个眼色。
晓风立刻会意,他端起酒杯对正语说:“早就听说吴老板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气度非凡,酒量惊人,小弟孟晓风先干为敬,吴老板请随意。”说完仰脸一饮而尽。
“恩,熊老弟啊,孟兄弟看起来很不错,你们镖局可算是来了个酒量好的兄弟了。“正语对家璨说完,转脸又对晓风说道:“昨天听你们嫂子说了,你表现很英勇。一定再接再厉,吴大哥陪你干了这杯酒。”晓风把正语请回他自己的座位上,又给他加满了酒。家璨看上去才舒了一口气,也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来。
正在此时,关安年走了进来。
文衍惊叫道:“哎呀老关,你怎么现在才来,吴老板都喝了好几杯了,你说这可怎么办吧?”
家璨大喜,对正语说:“吴大哥,安年来晚了,咱们可得让他自罚三杯。”
常人遇到被劝酒或是罚酒的情况,总是努力为自己找借口少喝或者不喝。关安年入了座却是淡定的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酒,笑着对家璨说:“吴老板的美酒果然醇美。熊总镖头真的同意我多喝几杯么,我可是求之不得呢,平时想喝醉都不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