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渡亭里,原月回想着自己那个时空里,在这里来来往往的名人们:
“潮落夜将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的张祜;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的白居易;
“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的陆游;
……
张若虚在这里咏过春江的花月夜,李白送别过友人,鉴真在此东渡。
辛弃疾在对面的北固亭遥望着瓜州,“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有人说,京杭大运河悠悠流经扬州和镇江中间的时候,忽然打了一个漂亮的结,这便是瓜州。
在南宋北宋交替的这一段时光,也是中国历史中一个难以解开的结。只是这个结并不漂亮,还时时让人隐隐作痛。
这些痛在诗词里,在心头上,在南来北往的行船上。
在原月那个时代,在过往瓜州的2500年里,那些痛渐渐淡开了,古渡口也少有行船,只有着森森的古树还在记着他们。
还记着穿越之前的日子,王安石由于《泊船瓜州》被选为瓜州的形象大使,成为路经瓜州最有名的代表。
那时曾两度为相的王安石在江宁(金陵)为官时,过江去看朋友。
青衣布帽的他,安静地坐在待渡亭里,眼望着波涛翻滚的浩浩长江,诗情涌上心头:“京口瓜州一水间,钟山只隔数重山……”
相比张祜的惆怅和白居易的感伤,王安石经过瓜州的时候简直有些洋洋得意了。
他当然有着得意的资本。
此时北宋建立100多年,北宋整个国家冗官、冗兵、冗费,国家不堪开销;征收大量税赋,百姓负担严重,农民起义自北宋建立就没有消失;官僚、世家大量兼并土地,农民没有土地;北方和西北少数民族威胁,岁贡加大对百姓的征敛。
王安石满怀热情,设计了一套自认很好的蓝图,充实国库,整备军务,他得到了宋神宗的全力支持。
那是公元1075年的春天,据他第一次罢相还不到一年的时间,宋神宗就召唤他回开封,继续主持他的变法大业。
五十四岁的王安石从江宁出发,顺流而下,很快就已到了瓜州的地界。
他立在江边,望着头顶的一轮圆月,还有那并不遥远的家乡,那郁郁葱葱的江岸,夜风吹动他的衣衫,也将他的心情吹得格外清爽。
他在心里默默盘算着他的那些政敌们的境遇:恩师欧阳修已经去世三年了,当年反对自己变法的两位老宰相韩琦和富弼都已告老还乡,半仕半隐,曾经最好的朋友司马光被自己逼的去东都洛阳写他的《资治通鉴》去了,而总和自己扎刺儿的那个苏东坡,此时正在贫瘠不堪的密州做他的太守,带着他的一群手下“老夫聊发少年狂”地狩猎呢……
想到这一切,王安石的嘴角微微上扬,他又一遍狠狠地凝视了眼前的风景,长吐一口气,唱出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转身回舱睡觉去了。
当然有关“绿”还是“过”,他反复推敲了很久,最终洋洋自得地确定“绿”字更佳。
真不知他的诸多变法有没有经历这样反复的推敲,竟顶着那么多人的反对踽踽独行。
这一夜,王安石所做的一定是大业已成,衣锦还乡的美梦。
人们常常戏谑梦是反的,这一点恐怕在王安石到达开封后不久也体会到了。
变法依然推行得步履维艰,最糟糕的是,在自己复相仅仅四个月的时候,开封的上空出现了彗星(扫把星),这种不吉利的天象,让神宗皇帝惶恐不已,人们趁机把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王安石。于是,王安石又“下课”了。
瓜州,是回归故里的必经之路,不知道再次站在岸边的他,面对一江逝水,想起当初自己所作的那首小诗,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回到江宁的王安石,浑浑噩噩,没过几年,就病倒在床了。
病卧床榻的他,听着一条条坏消息接踵而来,凝聚自己半生心血的变法事业被反对党们暴土扬灰,支离破碎。
心灰意冷的他,比这个危厦将倾的朝廷更早的亡故了……
在王安石去世的三十一年后,北宋灭亡。
金人南下,宋室南渡,中国历史的舞台开始整体性的南移。
那一段时间的瓜州一定是非常热闹的。无数的人在这里仓惶地登船,逃到对面的镇江,继而更一步南下去常州,去苏州,去临安(杭州)。
船启动了,多少人相互搀扶着转过头来,回望故国三千里,或许今生再也没有机会回归故土了……
不知是谁起的头,开始轻轻地啜泣,继而是放声大哭,紧接着是全船人恸震天地的哀号。这一切,都在瓜州的上空久久盘旋。
原月就这么站在待渡亭里,内心回想着想着王安石变法的起因,内容,经过,试想着他的处境。
北宋的灭亡和他的变法到底有多大的关联呢?
王安石不仅才华横溢,还是个干吏,很懂财经之道,当官不靠后台,科举出身,从县一级干起,当过知县、通判,一直干到中央。他对所有的行政关节非常娴熟,谁都骗不了他。
他不修边幅,不通人情。宋是一个士大夫之国,大家都穿得很体面,彬彬有礼,偏偏这个王安石不洗头、不剃须,每天身上很臭地来上朝,还整天死着一张脸,同僚都叫他“拗相公”。他不拉帮结派,独来独往,跟任何人都没关系。
更要命的是,他不贪色、不爱财。中国传统思想中,一个大坏官,无非这两条,可是王安石一条都不粘。他节俭清廉,视富贵如浮云,每次发官饷,总是拎了一袋子钱回家,数也不数就上缴给妻子。
他还终生不纳妾,在风流开放的宋代文人中绝无仅有。
他当然不通敌、不卖国,是一个视国家利益为上的爱国主义者。
原月想起那些不断呼喊的爱国志士,王师北望的陆游,美芹十论的辛稼轩,他们,如果是他们得到了重用,那么南宋的命运会改变么?
到底是什么决定了王朝的兴亡,是什么推动了历史的车轮,原月细数着自己时空那些前后更替的王朝,再看着如今这个时空的历史轨迹。
相对平静的时期都是中原统一,大国立世的时候。
可没有长盛的王朝,没有不衰的国家。
当一个王朝步入终结,总会进入一阵战乱,而后或者新的王朝兴起进入下一段的平和期,或者王朝分裂,众国林立。
每当中原分裂时,无论是三国争霸还是十国纷争,对应的都是战乱。
想那久远时代,生产力落后,大国的存在时间可超千年,而随着科技发展,社会进步,千年内的王朝却不会超过400年的寿命,多数300年左右。
比如唐,宋,明,清;比如这个异世的时空,大周的前朝——大燕。
大燕立世280多年,从建立到灭亡,一共十六个帝王,有英明果敢睿智无双的,有懦弱的,有自大的,有昏庸的。不是勤劳的帝王都对应着太平盛世,也不是懒惰的帝王就是天下颓败,这天下和帝皇的勤奋与懒惰,聪明与愚笨关系似乎不大。
以前的原月没想过这些问题,她就是一凡夫俗子,既然能重活一世,那就开开心心地活,好好享受人生才好。
可自从北蛮入侵,惊闻身世,她不免想了很多,尤其这一路南行,一路思考。
北宋百年间,各种社会矛盾已经凸显;大周如今已建国60年,世家大族把持着江南的经济。
宋建立在五代十国混战之后,大明建在蒙元屠戮中原之后,当时均是人口锐减,十室九空。
大周的建立同明类似,但又不同,中原没经历那么长的战火,前朝的的楚氏更是把政权全部交接。
也许就是这样,基础较好的大周虽然才60岁,可却相当普通王朝的近百年?
站在瓜州渡口的原月,就这样不断类比着几大王朝,设想着如今的位置,永嘉此次派人南下的目的,难道仅仅是为了三大世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