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敬亭手一抖,茶洒出些,抑制半天才抬头,声音竟然有些打颤。“那死丫头……还活着?”
许伯浩赶紧道:“活着活着,她考上中央党务学校,已经穿上军装了!”
周敬亭只怔了一瞬,茶盅一墩便顿足开骂:“成何体统,真是家门不幸啊……”
“周叔叔,社会在进步,女子并不一定要固守家庭,也可以从军、从政!”
许伯浩认真解释,周敬亭看了他半晌,眼圈和眼珠都开始发红。
“阿浩啊,这些年在周叔叔眼中,你一直是个好孩子……你,你们……”
许伯浩一阵面热,惭愧地低下头去,白皙的颈项也出现了红晕。
“周叔叔,真对不住。我和栩若一起长大,总觉得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她有她的理想,不想这么早嫁人……”
周敬亭挥手打断:“大侄子,咱们不说这些了。给我讲讲,她现在成了什么样了?”
许伯浩便把在南京见闻一一具告,周敬亭一直听完,又沉吟了半天,还是把心中最大的疑问合盘托出。
“你们俩个,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许伯浩顿了一下,觉得不该再有什么含糊,便肯定道:“只要栩若愿意,你们不反对,我等她!”
周敬亭听罢,感慨异常:“唉,现在也只有你肯要她!”
许伯浩受了鼓舞,格外诚挚地恳求:“周叔叔,真到了那一步,我们……还是要得到您的许可!”
周敬亭眼皮跳了一下,抬头注视,好像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来,接着慢慢起身,走到了轮椅之前。右手按肩,声音突然放得很轻。
“刚才这些话,跟你爹说过吗?”
或许是距离太近的缘故,许伯浩突然感觉紧张,喉咙动了几下才说出口。
“还没有,我,我想先得到您的许可,再去和父亲讲!”
“所以说,你爹是未必赞同的!”
许伯浩出言谨慎,神情自信:”我想我的话,父亲还是听得进的!“
“未必!”周敬亭断然说出这两个字后,怜悯地拍了拍许伯浩的腿,摇头叹道。
“这可是你的终身大事!依我对你爹的了解,栩若……不合适!”
许伯浩血冲上头,急于辩称:“我们已经情投意合两心相许,怎么会不合适?”
周敬亭面肌牵动,笑得有些难看:“我觉得,你不妨先向你爹把话说开,我料定他会反对……阿浩,事到如今,我也只能把话说到这里了,我想你也是个明白人,知道轻重的!”
许伯浩已经醒悟,声音发涩:“我明白,周叔叔,这是栩若的地址,您……”
周敬亭伸手打断:“我不要!她都不认我这个爹,难道我还要去主动认她吗?罢了罢了,我们的父女缘分,早就到头了!她的事,我不想管,也管不了!我还要去赴宴,走了!”
周敬亭说走就走,竟无半点犹疑。许伯浩拿着地址,失落之极。其实周敬亭开始已经把思女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但离开时,却又对女儿的下落无动于衷,这其中变化的节点,必是从他说要等栩若始。
田叔送客归来,见阿耳还守在偏厅门外,不免有些奇怪。
“你怎么还在这儿杵着,大少爷呢?”
阿耳赶紧开门,见人好好地坐在里面,这才放下心来,在田叔的示意下,上前先“问”是否上楼?见许伯浩默不作声,又“问是”否去书院?
许伯浩仍然沉默——
阿耳不得要领,只好退出去用手势田叔求助,田叔正迟疑间,突然听见里面的人开口,声音发沉。
“阿耳,我们去湖边!”
田叔和阿耳同时怔住了……
纪城以湖得名,纪湖清碧,远近闻名。冬季却少有人迹,只有北方的白鹭、苍鹭、水鸡、野鸭,在这里南迁过冬。它们不惧寒凉湿重,暂时做了纪湖的主人。
阿耳在湖边撒欢地奔跑,身后跟了一群顽童。他带着他们找野鸭蛋的窝,又扑腾腾地捉水鸡,因为他刚刚告诉过大少爷,他会把水鸡拔毛裹泥整只来烤,这是他儿时当小乞丐时的唯一乐趣……
阿耳一气捉了两只水鸡,把它们绑在一起,扑棱棱地提着跑回来,刚刚拢起的火堆还在,轮椅和人却都没了踪影。阿耳吓到脸白,无奈喊不出来,只得扔下水鸡四下奔突,一直找到腿软,才远远看见,轮椅竟在一座石桥上。
许伯浩凭杆远眺,脸庞被白裘的毛针拱绕着,呈现清雅的苍白。他经年不来,此刻望着茫茫湖面,眼中蒙了一层薄雾,久久不散。
这片湖水,这座桥,曾是他的蒙难地。
虽然已经不记得是如何掉下悬崖,又如何获救,但他却清楚记得,最后一次在纪湖游泳的情形——他和仲洋衔着芦棒划水潜行,在脚踩到泥沙的刹那,仲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但是,那场劫难之后,他关于纪湖的梦,却永远都是一个人——他被混浊的湖水包围着,孤独无助地潜游,却怎么也游不到尽头,终于耗尽所有气力,在呛水窒息中醒来……
多少个梦魇的夜晚,他都要用这种方式重新感受一次——自己已经残废,永远不能游泳、不能走路、不能骑车、不能奔跑……
雾气终于凝聚成水,在冬日的风中缘腮落下……
阿耳飞奔上桥,发觉桥面结霜、青苔滑腻,想来轮椅攀上来定会很耗力气。他把住轮椅的扶手,象是守住自己的阵地。但很快察觉不对劲儿,细看才发现大少爷眼睛红红的,赶紧比划着问是不是被沙子迷到了眼睛。
许伯浩把轮椅转了个方向,把后背留给阿耳,声音有些沙哑。
“没事儿,你先下去吧……”
冬日的风吹过来,白裘毛针在冷风中飘动,背影便显得格外单薄,还有些孤独。
阿耳突然醒悟,大少爷是在伤心!
他和周家老爷谈话,他都听在耳中;再回忆这段时间发生过的事,他突然替大少爷不平,想在这个时候表明一下立场,就绕到他面前,用他们之间独有的交流方式申明。
“别娶周小姐,她……不好!”
许伯浩惊讶瞪视,见阿耳“语”不惊人死不休地继续比划。
“寿宴那天……她和二少爷……那个了!”
阿耳手嘴并用,样子滑稽天真。许伯浩却心中一动,之后长时间审视,直到把阿耳看得低下头去。
许伯浩虽然有所醒悟,仍不确定:“是你说的……你抬头,看着我!”
阿耳听话抬头,眼神闪躲,显见心虚之极。
许伯浩怔了半晌,怒极反笑:“我早该想到!那天只有你才会看到——我真迟钝——说,你是告诉给田叔了吗?”
当年田叔从小叫花子堆里一眼挑中,才有阿耳的今天,阿耳与他情同父子,讲给他听也属正常。
不料阿耳迟疑了一下,竟然摇头否认。
“是陆大哥?”
陆子鸣是阿耳的武术师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几乎天天见面。如果不是田叔,那只能是他了。而且这两个人也都是父亲心腹,只有他们听到,才会告诉父亲——当看到阿耳再度摇头,许伯浩真是惊奇了,一时之间他想不出,阿耳还能告诉别人。
“到底是谁?你把这件事情告诉谁了?”
阿耳继续沉默,手下意识地抠着裤子的缝线,腿开始轻微颤抖。这已经不是做错事的表现了!许伯浩震惊细看,终于在阿耳眼中看到了恐惧。这样的眼神,只有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他才会有!
是父亲!
联想到去南京时一路跟随的陆子鸣,平日在书院体恤入微的曲先生,近身跟随寸步不离的阿耳……父亲一定是在通过他身边人,照顾着、也在把控着他的生活。自然,也会对他自以为隐秘的恋爱、订婚、探访,都心知肚明、洞若观火!
奇怪的是,父亲会因此把二弟打得半死,却从不限制他。对他和周栩若的关系,父亲只问过一次,还是解除禁闭时,父亲亲自上楼告诉他电梯通了,周敬亭也不会再找他的麻烦时,似乎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你做这些,是为了阿洋吗?”
他当时肯定地回复:“不是,这是我自己要做的,与阿洋无关!”
父亲从此后再没提过这件事,包括对他去南京的目的。由着他随心所欲,甚至是随意赠予。从南京回来没出半月,一块新表已经放在他书房的案上——这等纵容和宠爱,只会让他感动且内疚。
很明显,阿耳现在也在煎熬愧疚中。许伯浩不生父亲的气,不代表不生他的气。以他们朝夕相伴六年的感情,他还想不出阿耳会去向父亲告状、却对他隐瞒的理由。
而且,最让他气恼的是,他竟一点都没看出来!
二弟挨了一顿毒打,现在又被禁止回家。继母明显在疑心自己,他从没辩解过,只以为清者自清,时间会证明一切。但今天恰恰证明了,始作俑者就是他身边人。
许伯浩真的动了怒,他觉得无法原谅阿耳,就象无法原谅自己的失察!
“为什么自作主张,告诉我!”
阿耳从没见过大少爷如此声色俱厉,腿一软终于跪了下去,眼泪却止不住流出来。
许伯浩看不得这个,气急败坏伸手去拉:“起来,有话起来说!给我站起来,不许跪!我告诉过你,在我面前,永远不许下跪!”
阿耳一把把抹着眼泪,头却压得更低,许伯浩试着拉了几次都够不到,只能作罢。这半年间他已经跌过两回,最后一次差点把胳膊给折了,整整贴了两个月的膏药——想必父亲对此,也一定也了若指掌,还有今天与周敬亭的见面……
不能联想,越想越气!许伯浩一眼都不想再看阿耳,意气上来,调转轮椅,一手探着桥栏,一手稳住车轮,想自行下桥。不料桥面的霜让轮椅瞬间打滑失控。在坠落的瞬间,许伯浩只觉得自己被腾云驾雾般提了起来,他眼看着空轮椅滑下桥去,自己跌在阿耳身上,两人叠着从桥面上也滑了下去……
头晕目眩过后,许伯浩感觉阿耳仍压在身下,赶紧撑着坐到一边。
“伤到没有?阿耳,你没事吧?”
阿耳已经闪身起来,将轮椅扶正,先将大少爷安坐在上面,身上各处查看个遍,这才冲他摇头,表示自己没有伤到。许伯浩仍不放心,又拉着他转一圈,除了屁股和背上滑出的青苔印,并无外伤,这才放心。
经过这一折腾,他已经气消大半,甚至有些后怕——若他刚刚真的直接跌下桥去,以父亲的脾气,阿耳一定在责难逃。他看着阿耳垂头丧气的样子,想找个话题缓和气氛,便指着桥引导。
“知道这桥叫什么吗?桥洞上方刻着呢,去看看吧!”
阿耳跑过去看清楚回来,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下:“常棣桥”。
“对,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这是《诗经.小雅.常棣》中的四句,也是“许傧尔”这个名字的出处。阿耳一早就知道的,但此时听到大少爷念出来,还是觉得一阵温暖。得到这个名字,是他来许府后最骄傲最开心的记忆!
“两里之外,还有座‘鹿鸣桥’。我和仲洋小时候从那座桥入水,游到这儿再折返。我体力不如他,总是落在后面。怕输太远急于往回游,所以那时对这座桥的全貌几乎没有记忆。想不到它却救了我的命……”
阿耳蓦然睁大了眼睛。许伯浩仍在平静讲述,似乎他说的,已经是别人的事情。
“……那年涨水,据说桥身淹了大半。我从上游冲过来,正好卡在桥洞上。父亲说我命大,再错过一点,就跟着洪水冲进长江去了……”
这是阿耳第一次听到许伯浩获救的经过。当年那场惊心动魄绑架,一直是许府禁忌。他只知道大少爷很长时间都被恶梦缠身,经常在午夜盗汗惊厥,之后便无法入眠,人也瘦得不成样子。后来还是靠洋医生开的安眠药,才渡过了那一关。
阿耳曾听洋医生告诫,说大少爷得的是“创伤性应急障碍”,最好不要再接近受伤的地方,也不要刺激回忆当时的情景,否则很可能再重新陷入恶梦中。所以自从许伯浩残疾后,从未来过纪湖,连远远看一眼都不曾有过。
所以阿耳也从未有机会知道,大少爷给他起的名字,源于这座救命桥。他之前只知《堂棣》写的是兄弟之情。现在看来,许傧尔这个名字,不光是大少爷要把他当成自家兄弟看待,而且还寄寓着更为特殊的情感。
可他分明在辜负着大少爷,而且让大少爷提前获知了!
阿耳突然觉得恐怖,若大少爷不再信任他,不再留他在身边,他还叫许傧尔吗?他还能去哪里呢?
哑巴少年就在这一瞬间下定了决心,他下意识地想跪下,看到许伯浩皱眉,马上改跪为蹲。他急切地比划,他要说清楚,他为什么会去向老爷告状——
三年前,在大少爷生日当天,他平生拥有了自己的名字:许傧尔;也平生第一次进入位于许庄的许氏祠堂。许万钧扳着指头,给他立下三条家规:一、危及大少爷性命的人,杀之;二、大少爷若有伤损,杀他;三、涉及大少爷的所有可疑事项,必报,且不必惊动大少爷。
一年前,在许家老祖母寿诞之日当天,他被带入香堂,正式拜在陆子鸣门下。师傅格外强调:他跟在大少爷身边一天,大少爷的命,就是他的命!
阿耳一气“说”完,许伯浩内心激荡翻涌,虽然已有些预感,但父亲竟用这样极端的手段保护他,在他看起来,未免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得知自己被守护的同时,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束缚感。六年来,他努力淡化自己残疾的本相,想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但事实上,他还是被父亲用一只精心打造的笼子圈养起来,让他在外人眼中,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金丝雀!
这感觉实在太过复杂,难以一言蔽之。
许仲洋沉默良久,向阿耳伸出手去,将他拉起来。
“你没错,父亲也没错。但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去报告之前,还是要先问问我。我腿虽然废了,心还没废!”
最后这句份量太重,把阿耳心又砸痛了。他拼命点头,眼泪又不听话地涌出来。之后,听许伯浩又补充了一句:“以后也别这样讲周小姐了。她的事,你不懂!”
阿耳眨着泪眼,不情愿地点头。好在在这件事上,许伯浩只是告诫,并不在意他的反应。一年前的逃婚事件在纪城沸沸扬扬时,关于周家大小姐放荡的传闻,也在书院甚嚣尘上。许伯浩从来过耳不留,并不放在心上。
他很清楚,他对她的爱,包含着她对礼教的不屑,对世俗的不羁。
换言之,她是他的另一种存在形势。像火山藏于万年冰川之下,岩浆炽热沸腾,但永远暗流涌动,默默运行。除非天崩地裂,除非沧海桑田。
“对了,野鸭蛋好了吗?有点饿了!”
像打入一剂强心针,阿耳马上活泛起来,他比划着说马上就好,然后推起他的少爷奔向火堆。
野鸭蛋洒落在火堆旁,两只水鸡却扑腾出去有一段距离了。阿耳发挥统筹天份,先把快要燃尽的火堆中间扒断,几只鸭蛋扔进其中一堆;另一堆加柴燃旺,然后把水鸡重要捉回来扔到轮椅前,这才飞奔着去挖湿的湖泥。
蛋壳在红红暗暗的火中啪啪啪暴裂开去,特有的蛋香弥漫出来,许伯浩对香味并没多大感觉,眼睛只盯着那两只水鸡。他刚刚说饿,只是为了分散阿耳的注意力,让他快点从低落的情绪中转移出来而已。
许伯浩先天不足,打小儿肠胃不好,曾因为对食物淡漠,被祖母嘲笑“这老大是靠天养活的”。他的两个弟弟则不然,他们的胃口、体力和精力都同样旺盛。所以小时候来野泳,许仲洋游累了总会吵着要吃的,而未雨绸缪给他带干粮的,却永远都是许伯浩。
遭遇绑架的一天一夜间,兄弟俩被捆在一起扔在船舱里,他们背对背抠着解绳子,直指甲剥落血肉模糊才摆脱束缚,等他们互相拔出嘴上塞的布,许仲洋头一句话竟是:“可饿死我了,回去我要大吃一顿!”
在生死攸关之际还能惦记吃饭,许仲洋的乐观活力可见一斑。许伯浩曾经羡慕过,也竭力锻炼追赶过,但命运之手翻云覆雨,让他们兄弟在这场绑架之后,到底还是文武泾渭,分道扬镳。
许伯浩看着那两只被绑在一起的水鸡,觉得它们的样子很像当年的他和仲洋。抬头却看阿耳正兴冲冲地捧着湖泥往回跑,在水草和泥沼间跳跃的样子,很象一头小鹿。他有心说服他放过这两只活物,却又不忍打消他此时的兴致,嘴角刚呈现一丝苦笑,阿耳已经停止奔跑,眼睛怔怔地看向前方。他察觉到不对,调转轮椅向后看过去。
十几名穿着一式黑色府绸短衫的人,正呈扇面散开,远远地形成包围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