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国国祚绵延八百余年,沉淀下来的世家大族没有几百家也有几十家,势力不可谓不庞大。否则,当年有皇帝陛下的支持,又有镇国公府做后盾的变法官员,最后又怎落得运气好一点的被贬地方,运气不好的流放充军,运气再差一些的就直接被杀头泄愤的下场。唯一留在帝都决策圈,被皇帝陛下用来贯彻新法的大司农陈耕苗也都变得“规规矩矩”办事,不敢再“妄言”其他新法,变法一脉也由此凋零,再不复昔日荣光。
其实,在那场世家大族与变法一脉的倾轧中,运气好的不止陈耕苗一人,还有这一脉的三号人物,曾一度官至大司农丞俸千石的王粲。若论当年的风光,他比陈耕苗高了不止一筹,论对变法一脉的影响力,相较于陈耕苗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不知是何原因,他竟像是被忽略了一般,不仅逃脱了被杀头泄愤的命运,还留在了咸阳,仅仅被贬到太庙做上了清净的太祝丞。世人曾猜测是因为镇国公,他才得以保全,因为他当时与周仁即镇国公的公子,周岩的父亲也走得极近,正是凭借这层关系,他才没有像变法的二号人物徐亮一样被杀头泄愤,甚至没有被流放或贬至地方。然而猜测永远是猜测,事实远没有世人想象的那样简单,当年的二号人物徐亮难道与周仁走得不近?想当年徐亮初入咸阳之时便一直住在镇国公府,与周仁同吃同住,与周仁诗歌唱和再辅以文章策论沟通不亦乐乎,与周仁的关系不知比王粲好了多少,可偏偏王粲活下来了,而且还活得很清净。世人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但是王粲自己明白,他更希望天知地知自己知就好了,可那仅仅是希望。
和其他人不一样是,在听见镇国公周公旦去世的消息后,王粲心情非但变得沉重,反而松了口气,好似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心中竟有些窃喜,多年来的未曾睡安稳的他难得的睡了一个好觉。只是随之而来某位贵人的召唤,却又让他陷入两难,辗转反侧间,竟又是一宿未眠。想起前因种种,他心中不免愧疚难当,若再昧着良心做贵人吩咐下来的事,只怕余生都要活在愧疚中……但若是不做,失去了这个大好机会,只怕自己后半生在也别想走出这太庙了。想想自己已经将十七年大好青春浪费在了那个那个索然无味的太庙,如今已是不惑之龄,若是还呆在那个除了写青词就是祭天拜祖宗的地方,他真的害怕自己会疯掉,像那个老太祝一样,整日间神神叨叨,活在半醒半梦之间。
王粲咬咬牙,把其他的东西都放空,终于在天亮之前做了选择,一不做,二不休,老子就一条道儿走到黑了,只希望这条路别是条死胡同咯。待他做这个决定,才发现自己竟是出了一身的汗,也感觉一身轻松,而后沉沉的睡去。直到天大亮,王粲才起床,洗漱完后换上一袭素衣,坐上一辆破旧的马车,往镇国公府赶去。
王粲太祝丞的职位注定他不可能住在城东北角,只能退而求其次住在城西,因此要到镇国公府需要穿过好几条街。坐在马车里感受着整座咸阳城的肃穆,王粲昨夜下定的决心又开始动摇了,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不知在敬畏什么,可心里就是感觉悬。虽然有那位贵人许下的承诺,保证让自己加官进爵,离开那个地方,而且还保证自己不会因为激起公愤而被拉出去当替罪羊杀了泄愤。可这种保证能有几分效力,却是谁也保证不了,可又能怎么办呢?现在若是反悔,恐怕连自己的小命都保证不了了。
王粲揉了揉有些胀痛的太阳穴,甩开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开始考虑葬礼上如何刁难那对遗孤。刁难他倒是不放在心上,毕竟还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再如何伶俐相信自己也能够胜券在握。关键是这个度要怎样把握,而且该怎样抽身,他可不想在好处还未得手便已经被那群到时候红了眼的武夫给活活打死。
已近晌午,王粲才赶到镇国公府,但是他来得并不晚。因为无论是亲疏或是官职大小,他都不宜来得太早,此时正是时候。下了马车王粲并未马上进去,而是稍稍酝酿了一番,才往府中走去。凭着当年周仁的信物,他并没有和那些寻常客人一样被留在院子里远远的祭奠,而是被府中的下人带到了灵堂。刚一进来,王粲便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只见一条三人宽直通镇国公的灵位的走道将吊唁的人分成两列分陈在灵堂的左右,左侧的人全都站着,右侧的人则全部跪着。这些人有的王粲认识,有的则并未见过,有的只知其人却不知官位,有的也许知道名字官职,但绝对对不上人。
不过左侧前五位王粲绝不陌生,其中前四位是当今秦国四大世家的家主,丞相周敦颐,廷尉武三思,大司马郑昱,车骑将军王旭,最后一位是他曾经的下属,今日的大司农陈耕苗。右侧跪着的他认识的也仅仅几位而已,除了三位以前在朝堂见过的老而弥坚的功勋将领,还有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玄武铁骑主帅镇北将军陈胜,关中锐士主帅征东将军王焕。
王粲进来时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他,因此他的心态稍显从容,但当他往灵位前走去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注意到他,他的精神也变得越来越紧张,特别是昨天召见他的那位贵人看着他时。他明白贵人的眼神代表着什么,他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屏气凝神,一步一步朝灵前走去。接着,早已打好的悼词腹稿,便在他的口中喷涌而出,声音沉痛雄浑,感情悲戚哀挽,不枉他在太祝丞这个位子坐了十七年之久。
周岩没有被这篇大气磅礴且哀挽沉浑的悼词打动,并非不为爷爷的死伤心,爷爷的死确实给了他很大的打击,但爷爷的生平他本来就知之甚少,这篇悼词上能感动他的自然极少。况且他从过军,见过生死,也游历过江湖,与人分过生死,因此在经历最初的伤感过后,他才能冷静下来。的确,此时的他很冷静,冷静得都没有心情和那些人谈些云里雾里的东西,一问三不知装傻充愣,甚至不惜让妹妹周英挡在自己前面,他就是要极力地掩饰自己,因为他要借此机会仔细观察灵堂里所有的人,从中找出刺杀爷爷的幕后黑手而后报仇。
周岩不是真正的二愣子,曾经的天才之名也绝非虚言。他知道此时的局势犹如满弓的弦,将一触即发。反而正是基于此,他才不顾爷爷的遗言,在这个紧要关头发丧,他要引蛇出洞。他要为爷爷报仇,可他都连仇人是谁都不清楚,在冥思苦想了几个晚上后他才想到这个方法。至于他为什么相信幕后黑手一定会出现在灵堂中,在他看来,冒着巨大风险前来刺杀爷爷的无非有三种可能,其一,在这种非常时期,政治上的对手极有可能;其二,敌国刺客;其三,仇杀。然而这几种情况中,真正能成立只有第一种。首先,爷爷在皇帝陛下病危后,并没有明确支持哪一位皇子,而他的存在仿佛一颗秤砣,他倾向那边,胜利就会倒向那边,给两位皇子都造成了极大的威胁。而爷爷掌握的势力又是两位皇子所垂涎已久的,若是爷爷死了,其手下的人必定群龙无首,届时只要将这一部分人收入麾下,到时候争夺皇位的归属时自然助力大增。其次,四大世家与爷爷的关系早已经势同水火,此次他们也早已站好队列,或许正是借此机会除掉镇国公府一脉也未可知,再次,敌国刺客怎么可能进得了镇国公府的大门,又如何能够全身而退。最后,仇杀,镇国公自披甲征战之日起,不知有多少人前来寻过仇,寻常刺客又怎近得了爷爷的身,哪次不是还未到帐前便被乱刀砍死了,若说军中府中有多大不同,侍卫由明转暗罢了。周岩最终觉得幕后黑手可能就是那两个皇子或者四大世家,因此,他决定以自身和镇国公府这一番基业为诱饵,来引出幕后黑手。这些他没有和任何人谈起过,即便是一直将其视为孙子的张老,即便是妹妹周英。只是他观察了一上午,却什么也没有发现,直到王粲的出现。
周岩紧紧盯着那个念悼词的人,准备看那人接下来的动作。王粲绝对想不到,那个灵前有些木愣的少年竟然一直在观察自己,自己由从容到紧张再到从容的变化,贵人对自己眼神的暗示,竟然都被人看在了眼中,他更不相信这个有着天才之名和废材之实的少年能够逼得自己无路可退,但世事往往如此,事实远比想象的不可能理所当然。
王粲在念完悼词后当然也假模假样的哭号了几声,接着便和回礼的周英、周岩攀谈了起来。事实上周岩周英并不认识王粲,但他在悼词中已经表明了身份,镇国公门生,周仁挚友,兄妹自得以叔伯之礼待之。这正是王粲策略之一,有了身份,自然可以站在这层台阶指手画脚了。
周岩仍是在周英后面,既没有刻意疏远王粲,也没有特别的热情,只是淡淡点了点头,愣愣地盯着他,仿佛在等待着他开口。
王粲被周岩的目光看得有些无措,随即把心一横,心想已经做了初一,还怕什么再做十五。只见他语重心长道:“世侄啊,老夫知道,你远道而归,又逢此骤变,已是身心俱疲。可你好歹是个七尺男儿,在此等大事上面,躲在妹妹后面,未免有些不成体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