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碧水,两沓青山,天清云洁,这五月惋江之美景,本已是极为涤荡震颤渡江过客之心,却不巧此时正赶到那桃花凋敝之时,这一年时节,唯一的三日红雪绕江之刻,便是现下了。
一叶孤舟,沿江而下,舟上两个年轻的渡客年龄相仿,却一人看似意气风发,另一人面孔苍白,神色萎靡,眉宇间颇显病容。
那立与舟首的青年痴痴沉迷于两江之畔,风过红花满天落江之景,先前心中还愤懑嫉俗的心境,却早已随着山中数不胜数的落花而入大江大河之中。
“好一番奇异之景,美哉,奇哉!”
船尾摆渡的掌舵老头闻言,暗自得意的笑道
“二位公子果真是识雅知趣的高儒,要说这惋江之景,最美不过这五月间的三日,一年长得漫山红花,便在三日间瞬息凋敝了,二位今日可是有了眼福,偏巧赶在了这般时节。”
青年闻言哈哈一笑,摇着手中的折扇,悠哉得意的对身后那一脸病容,怏怏萎靡在船斗阴凉之下的青年道
“天人自有天命也,子奉兄,你可说对也不对?”
那青年闻言,勉为其难的笑了笑,心知他是在安慰自己,乔装开心的道
“贤达兄所言甚是。”
自然看出了那青年笑的不够诚心,那名为贤达的儒生暗自思衬了片刻后,突然又想到了一个让他忘记烦忧的法子。笑呵呵的近前来道
“子奉兄,你看着两江落花之景,美轮美奂,极为难得,此般美景,不免骚动我的雅兴。你我同门同地,相识多年,但若论起文雅,却还真没分出过个高下来,依我看,今日难得遇此美景,不如你我选一牌名,比个高下,不知子奉兄可有雅趣?”
闻言,那子奉笑道
“既然闻达兄有兴致,那子奉又怎能推脱扫兴?”
贤达点了点头道
“好,那我便先来咯!”
说罢只见贤达转身望向江边,一想到过往的满腔壮志,结合当下落花之景,顷刻便涌上了文思,旋即摇头晃脑的唱道
“有了,子奉兄且听好。”
“年复朝朝,春风曾艳江水畔,一夕春变,花落怜肠断,幻生幻灭,凭何天说算?君不见,奸邪为伴,贤去如花散”
一曲吟罢,那贤达却仿若陷入了忧思。这一路而来,此般心境可谓伴随了他一路。那是一种愤恨,一种不甘,一种对世态炎凉深深的无奈。
那病色怏怏的子奉自然看出了贤达的愤恨,结合他方才词中之意,便心知这一路而来,他虽嘴上说对自己刚丢了仕途不看重,但实际却依然对于陈尚书的蒙难耿耿于怀,这陈尚书对于贤达有知遇之恩,而贤达也正是通过陈尚书的提拔,才慢慢走入仕途,为天下所用。
然而好景不长,连年的内忧外患累积,导致国库亏空,陈尚书为了提振国体,直言谏言圣上不宜增税,随后又推动政策改革,此番作为,无疑损害了朝廷上一些奸佞污吏的利益,最终陈尚书遭奸人诬陷,落入了大牢,被人陷害至死。陈尚书这颗大树倒后,原本在陈尚书周围笼络的那一批贤士,也被朝中利益集团先后陷害,丢了官职。而贤达,便是这些被罢免的人中之一。
陈尚书遭人诬陷,而后又毫无缘由的罢免了一众有德行,真心为天下百姓谋事的官僚,这使得朝廷几乎在一夜之间失了全天下贤士之心,甚至有些儒生居然以入朝为官为耻。当然,这些人的说法子奉是不信的,在他看来,那些个所谓的孤清之辈,不过也是装腔作势罢了,任何儒生,学贤者之道,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最终为了有朝一日能入朝为官?试问天下哪个儒生的志向又不在朝堂呢?说到最后,只不过是有的人心知事态炎凉,想入官而不得,还有的人是索性就没什么真的治世之能,沽名钓誉装清高罢了。
而贤达,无疑是第一种,子奉相信贤达的能力,也相信他的忍耐力与信念,即便奸臣当道,忠臣蒙难,倘若圣上愿意给他机会,以子奉对贤达的了解,他几乎可以确定贤达还是愿意为官的,无论前路如何艰辛。
贤达叹息一声道
“这惋江的花落自然美不胜收,不过如此美景,也不过区区三日可见而已,人说乱世出豪杰,只怕这眼下之乱,却是要出些妖魔鬼怪了。繁华凋敝,接下来的春色,便再无花艳,苍天啊,天下之大,难道就无我贤达容身之处吗?”
子奉咳了两声道
“看来贤达兄,终究还是放不下啊,即便如此美景之下,你却依然忧国忧民,此般胸襟,着实是让小弟动容。”
贤达苦笑了两声,回头看了看子奉,这才发现子奉方才还刚有些转好心情,却被他这一首词打的烟消云散了,不免心中有愧道
“子奉兄,抱歉了,为兄方才这一首拙词作的实在煞风景,坏了贤弟的好心情,为兄在此罚酒谢罪。”
说罢端起船中小盏上的酒盅一饮而尽。
子奉笑着摇了摇头道
“大哥说笑了,这一首点绛唇朗朗上口,平仄公正,以景喻情,堪称传世佳句,又怎能说是拙词。”
贤达笑道
“那贤弟,接下来,可是轮到你了,若是你这词做不出来,可是要罚酒的。”
子奉摇了摇头,苦笑道
“点绛唇吗,小弟道是做得出来,不过,就没有大哥忧国忧民的胸怀了。”
贤达兀自闷了口酒,坏笑道
“那我就坐等贤弟佳作了。”
子奉叹了口气,望着船外那凄美的落花之景,随口便幽幽的来了第一句,却没想这一句才一出口,贤达原本嬉笑的神情却全没了,二人尽皆陷入了沉默与悲伤之中。
“花落凄凄,醒人春幕残时近……”
语落,沉寂了片刻,贤达尴尬的咳了一声,旋即放下了酒杯。船中的压抑让人窒息。子奉顿了片刻,接着吟道
“花落凄凄,醒人春幕残时近。江波血映,又得何人悻?错憾繁华,唯恨天时令!春无忆,大江东去,舟过痕烟尽!”
一曲唱完,那凄厉冰冷的伤感,瞬间将小舟内的两个青年都打入了冰窖!
沉默在小舟中徐徐发酵着,贤达叹息了一声,不知该如何安慰子奉,凝眉暗思了片刻,他突然又强装欢笑起来,不过这欢笑……就连身旁的子奉都能看出,多少有些缓和气氛的意图。
“贤弟啊,你也别太悲观了,咱们此去,定可以找得到那不周山的老神仙,人说这神仙可有起死回生之术,你那顽疾在神仙眼中又算什么?贤弟啊,你有时候就是太能自己吓唬自己了,咱们活的一时,便要享一时痛快,你说为兄这话对不对?”
子奉听闻贤达的话,虽然知道这寻仙之路渺茫,却也感觉有些暖心!但若论这世间,又有谁能比他更清楚眼下自己的身体正每况愈下,如今只怕上天留给他的时日不多,如这残春最后的尾巴,可即便如此,贤达此番看似自欺欺人的宽慰,却也让他心中好受了许多,他笑了笑道
“大哥,谢谢你。”
“谢什么,咱兄弟间还说什么谢字?听大哥的,到时候咱兄弟俩找到了老神仙,你求治你的病,我求治我的世,你我下得山来,还要畅快痛饮几日。”
子奉笑道
“好,痛饮几日!”
说罢,二人又互敬了一杯。小舟中又重新响起了欢笑,两岸落红渐渐洒满了江面,那一叶孤舟,仿佛游荡在一片风拂过的花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