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侠客顿时全身一颤,他对这陈尚书仰慕至极,顿时半跪在地道
“不知竟是陈大人,老夫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
陈尚书摇了摇头,凄凉的大笑道
“哈哈哈,还谈什么陈大人,我现在,不过是一个在这不周山上砍柴的叟老头罢了!”
闻言,灭恶天这才反应过来,陈尚书早就被罢了官职,即便如今苟活,却也是一介布衣了。但想到自己对他人格之钦佩,当下也觉得自己这一跪应该,朗声道
“陈大人说笑了,老夫不管这天杀的朝廷怎么看,在我心中,在天下百姓心中,你永远都是那个陈大人!”
陈大人苦笑着,垂头望了望跪在自己膝下痛哭的贤达,柔声道
“孩子,这些年,叫你受苦了,为了我,兀自一人,孤身对抗这整个黑了的天!”
贤达摇着头,拼命的摇着头道
“老……老师……真正苦了的,是您啊,弟子没用,没能继承老师的遗志……我……我实在是无言面对师长!”
“哈哈哈!苍天眷我!苍天眷我啊!”
陈尚书仰头大笑,一通笑罢,扶起了贤达道
“孩子,这么多年了,我当真是有千万的话要跟你讲啊,今日,我们便摆酒设宴,好好痛饮几杯!”
贤达揉了揉泪目,点头道
“好,痛饮几杯,我也当真是有千言万语,无数疑惑要跟老师讲!”
三人见他师生久别重逢,心头也是极为欢喜,旋即五个人都各自乐呵呵的张罗了起来,打开柜子,发现那柜子里的食材琳琅满目,都是山上的禽兽野菜,道士哈哈大笑,自称可以烧的一手好菜,众人便齐齐给他打起下手来,陈尚书行出屋外,拿出了自己自酿的美酒两坛,一众人欢喜无比,不稍半晌,便张罗了起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来。
酒肉间,贤达不住的盯着面前的老人,竟激动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陈尚书望着他笑了笑,给他夹了块肉道
“好孩子啊,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贤达闻言,面孔间泛起一丝悲凉,当即把陈尚书倒台之后,他的门生挨个被朝廷扫地出门,朝中奸臣作祟,祸害忠良,涂炭百姓之事都一五一十的说了。没想一通说罢,那陈尚书顿时狠的咬牙切齿,将酒杯往桌上一震道
“哼,这天杀的朝廷,照我看来,也就快日薄西山了!”
贤达闻言,筷子一僵,当下扫视了一下桌前众人,要说他一介儒生,毕生学的都是忠孝之道,但听方才陈尚书这话,放在平日,却是有几分大逆不道,不过好在当下没有外人,也就没说什么,只是兀自装作没听到罢了。
“恩师,那你呢?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陈尚书笑了笑道
“我啊,呵呵,这几天就在这山里待着,虽说贫苦,却也心中悠然自得许多!”
贤达闻言,心头怔了一怔,纠结了片刻,终于是忍不住了,站起身迫不及待的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那个问题。
“那……那恩师,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当年,当年的五门惨案,您又是如何逃脱的?”
陈尚书闻言,老眸之中顿时闪动着一分悲凉,仰头叹了口气,幽幽的道
“当年……是老夫命大。那年五门惨案,实际老夫是先知先觉的,事发之前早就有人给我报过信了,但是老夫以为自己一生行的正,又对朝廷劳苦功高,却自以为九王爷碍于圣上,不敢拿我如何,但……但老夫终究还是大意了!”
陈尚书垂着胸口,似极为懊恼,接着道
“后来东窗事发,我全家都被囚禁,我便已经心知此次九王爷是铁了心要除掉我,箭在弦上,已无退路。我知自己命不久矣,坐在牢中,却是整日都想不清楚一件事情,那便是这九王爷如此跋扈,圣上却怎能容忍,究竟是谁能给这九王爷这么大胆子,他居然敢公然拿我这个户部尚书开刀,我思来想去,终究没想明白。就在我整日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却是那牢狱偷悄悄告诉我,能有法子救我一命。原来,那牢狱竟然是那朝廷反贼,青莲会安插的奸细,他说可以想办法帮我找个替死鬼脱身。我自然不从,却没想那伙反贼居然悄悄给我饭菜中下药迷昏了我,当日我便被他们的人偷偷送了出来。我大难不死,苟延残喘,却不想连累家人……”
说罢,陈尚书闭目长叹了一声
“我虽然活了性命,却哪里愿意跟那伙反贼为伍?于是我便请辞,却没想那伙反贼居然不要挟,反而就这么放我去了。我流浪世间,心如死灰,当时真的是想死的心都有,一****走到山崖上,正准备寻短见,却不想突然心头泛起一事,这事不解,叫我死,我却是多有不甘。于是我苦思冥想,却终究没有得到答案,再到后来,我听说这不周山有个老神仙,可解世人困惑,便一路寻来。却没想……哼哼哼……”
说罢,那陈尚书又冷笑起来,那笑声冰寒无比,直听得众人都冷入骨髓。
“却没想什么?”
“却没想,我找到这神仙之后,果然解了我这心头的疑惑!”
贤达暗思片刻后,接着问道
“那师傅心头的疑惑,到底是什么?”
陈尚书的一双老眸顿时如喷射着千年寒冰,咬着牙,一字一字恶狠狠的道
“我的疑惑,便是我在牢中的疑惑,我找到这老神仙后,终于知道了,知道了!原来,要杀我的,哪里是什么朝堂之上的贪官污吏,哈哈哈!九王爷,九王爷他算个什么东西?他敢公然去拿朝廷大员,他难不成要造反吗?”
听到这里,贤达心头已经泛起丝丝不好的预感,却依旧战战兢兢的道
“那……不是九王爷,又是谁想害师傅?”
陈尚书语气冰寒的道
“想杀我的,便是当今圣上!”
贤达全身一软,顿时感觉魂被抽掉了一半,木讷的道
“圣上,不可能,不可能啊,没有道理,没有道理的!师傅在朝上兢兢业业,对圣上忠心耿耿,世人皆知,圣上又怎会不知?他为什么要杀师傅,完全没有道理啊!”
陈尚书冰寒的笑道
“对啊,你说的对啊,就是因为没有道理,所以才会冒出这个九王爷来。老夫一生忠君爱国,为天下百姓谋事,却没想,却没想,哈哈哈,却没想这天底下最想要我命的,居然便是我忠心不二辅佐的人。你说说,这是不是很讽刺,很滑稽?”
“不可能,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还不简单吗?因为我给朝中官员的印象如此,给天下百姓的印象如此,这全世界的人,都觉得我最公正,比圣上还要公正,大家将我奉若神明,而我却性子耿直,为了百姓,得罪了太多的人。我推动户部改革,提倡不要赠税,表面是损害了贪官的利益,但实际上,这天底下最不愿意看到我改革功成的,便是圣上了。不增税,他哪来的钱养那些个贪官?养不起那些个贪官,他哪来的办法叫他的龙椅安稳?我功高盖主,他想杀我,但却苦于找不到任何理由,我一生廉明,行得正,座的端,他要治我的罪,却想不到一个可说服天下的借口!于是,这便冒出了这个九王爷,九王爷杀我,被天人唾弃的污名便扣不到他皇帝老儿的头上,贤达,你现在,明白了吗?明白为什么,九王爷会吃了雄心豹子胆,公然军变逼宫,以清君侧之名诛杀我陈国府。因为,那背后,是皇上给他撑腰的啊!”
贤达此刻早已虚脱,脑子里空无一物……
“后来,我待得了那老神仙点悟之后,便更是心如死灰了。便隐居在了这深山之中,靠砍柴为生。然而我虽隐居,但心思却仍在天下,一想到我在这里清静无为,而世外百姓却依旧受苦,我便心头痛不可当,于是乎,我便又去寻那老神仙,想请教于他,如何解我心头之病。然而这次,却不曾想,那老神仙给我的答案,居然是一个人!”
贤达呆若木鸡的回望自己的恩师,仿佛虚脱一般的道
“谁?”
陈尚书冷哼一声道
“青莲教的教主,青异龙!”
贤达下巴打着颤道
“青……青异龙……什……什么意思?”
陈尚书突然双目睁圆,转身抓起贤达的手道
“徒儿,你学富五车,实乃当世人才,然而那朝廷却弃你而不用,你可心中悔恨?”
贤达头晕欲坠,仿佛没了魂般点了点头
“那你可想过天下百姓?你可想过,叫天下百姓过上安稳的日子,富足的日子?你可想过叫这天下刑正严,法正盛,你可想过叫人人得而有用,叫天下是非分明,叫朝廷清廉明正,你可想过……可想过为天下之人,做些该做的事情?”
贤达木讷着,似有些犹豫,但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陈尚书欣慰的看着他,也点了点头道
“好,那么我便告诉你把,告你叫天下太平的办法,这唯一的一个办法……”
贤达目光……空洞……
“这唯一的办法,便是拉拢天下有识之士,共襄大计,举义于天下,颠了这日月乾坤!”
……
……
……
似乎没有察觉到,整个一桌子人都被他这大逆不道的话彻底震傻了,那陈尚书居然沉静在自己的疯狂中,慷慨激昂的道。
“贤达,如今我在这山上,连年都会遇到同你一样为了救这天下而来寻仙的义士,这其中不乏诸地方的名人与朝廷的官员,我联合了青莲教,以此为据点,现在,一场大火正在酝酿,到时机成熟,我们只需振臂一呼,高举大稿,天下慕我之名而来投靠的人,必然沧海云集!你在我这里,必然是有用武之地的!贤达……跟着我们吧,这世道,这皇帝,已经不拿百姓的疾苦当一回事,你入朝为官又能如何?终究是改变不了这天下的,眼下,唯一能救天下百姓的法子,便只有改朝异志,朝廷已经烂到了根上,不换了这皇帝,便根本无法从根本上解决任何问题的!我们要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便只有……”
说到这里,那贤达似突然一下清醒了过来,急忙挣开了陈尚书的手,吓得大跳了起来道
“便只有……便只有……造反?你要说的,是这个吗?”
陈尚书见他的样子,心头也是诧异,旋即点了点头道
“对,但是这不能叫做造反,应该叫做……”
贤达大喝道
“叫做什么?老师,你……你疯了吗?你那可是造反,是反贼!”
陈尚书呐呐的望着他,道
“贤……贤达……你……”
贤达冷冷笑了笑,旋即普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面朝东方,一拜而下,声色有几分惊惧,几分大义凛然,几分忠诚,几分悲凉……
“吾皇在上,我贤家世代蒙朝廷恩德,世代忠良,我贤达一生学忠孝之道,却没想,今日在这山岗之上,遇到此般大逆不道,不忠不义之徒。方才他所说之话,实乃脏了我的耳朵,小民……小民生了这幅该死的耳朵,实乃最该万死!”
说罢,只见贤达想都不想,起身便抓起了身旁案上侠客放的宝剑,拔剑出鞘,横在脸上,一刀而下,顿时将自己的那只耳朵砍了下来,他痛的大叫一声,鲜血喷涌而出。他捂着耳朵,兀自又跪下一拜道
“吾皇在上,今日我割耳明志,在此天地为证,同这不忠不义之徒断绝一切关系,从此,他不是我师,我不再是他徒!”
说罢,贤达扭头,恶狠狠的望着自己那曾经的恩师,却只从他恩师的脸上,看到了丝丝恨铁不成钢的惋惜。
陈尚书摇着头,仿佛万念俱灰,声色也一下没了方才的慷慨激昂……
“徒……徒儿……你怎地还这般执迷不悟?我且问问你,天下百姓,天下苍生,比起那一个皇帝老儿,在你眼中,又孰轻孰重?”
贤达咧了咧嘴,不屑的朗声大喝,那喝声之中,道有几分方才陈尚书的慷慨激昂
”大胆狂徒,还不闭嘴,吾皇君恩在上,尔等家族世代蒙我皇恩,却怎么今日出了你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之徒,君子行于世间,当以忠义为本,怎可为了凡子庶民,坏了朗朗乾坤之纲常伦理?”
陈尚书气的全身颤抖,愤然起身,当着众人的面便狠狠的一个大巴掌甩了上去,指着贤达道
“孽……孽徒,你忘了为师曾经如何教导于你吗?君子在世,就应当为天下,为百姓谋福祉!”
贤达捂着脸,突然冷笑了一声,那笑声中多有悲凉,痛苦之意。
“对啊,恩师曾经是这么教过我的,不过,我认得那个恩师已经死了,你不是我的师傅,因为这忠孝之道,曾经也是我的师傅教我的!”
陈尚书叹息一声,终究不愿再说什么了。
贤达怏怏的站了起来,望着众人失魂落魄的笑了笑,旋即抱拳道
“恩师,这一巴掌,算你我两清了,诸位,这寻仙之路,我怕是不想再走下去了,我兄弟二人,这便同大家告辞了!”
一席话说罢,竟是没有瞅那陈尚书一眼。旋即贤达快步抢到了子奉身前,抬手便拉住了他的胳膊道
“贤弟快走,这是非之地万万留不得,否则日后祸起萧墙,多有株连!”
贤达一拉,却发现拉他不动,子奉静静的坐在桌上,一言不发,那一时之间,他似觉得跟自己这个大哥产生了某种隔阂,难以抹平的隔阂,此刻的子奉,已然感觉再没什么话可跟他说了。
“贤弟!快走啊!”
子奉冷冷笑了笑,摊开了贤达的手道
“兄长,我……”
说罢叹息了一声,接着道
“我不能跟你走,你若要走,便自己走吧,不过你走出这门,便再没我这兄弟!”
这句话,仿佛一柄重锤砸在了贤达胸口,他心痛如绞,头晕脑胀,打了两个踉跄后,不可思议的质问子奉道
“你……你刚才说什么?”
子奉重复一遍,斩钉截铁
“今日你走,便无我这个兄弟!”
贤达婉儿如疯子一般笑了起来,何其凄凉,何其悲伤……
“哈哈哈……哈哈哈……好……好!”
说罢,贤达拿起一个酒杯,一口闷下道
“若要割袍断义,就且请兄弟全饮了此杯!”
子奉却没有喝,依旧坐在那里。
望着子奉的样子,贤达的心仿佛一瞬间寒到了冰点,那寒冷,渐渐把它的炙热变得冰凉,渐渐的,将一颗跳动的心,寒的静止,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哀莫大于心死是何等绝望的描述。
“贤弟,你……当真连最后一口酒都不愿陪为兄喝吗?”
子奉仿佛一块石头,被冻在了原地。望着他,那一刻,贤达彻底的死心了,他又笑了,这次,笑中只有发自心底的心寒!当的一声,贤达将那酒杯摔在了地上,砸了个粉碎。
“好!兄弟,就此别过了!你……你自己珍重……”
说罢,贤达转身而去,再没留下一句废话,而子奉,却直到最后,也没将那断义酒喝下。
道士哈哈大笑,望着万念俱灰的陈尚书与子奉,悠悠然的来了一句
“先生正气凛然,以天下百姓为本,叫贫道颇为感动钦佩,只不过先生,终究还是失了一副慧眼啊,先生观人不明,你这徒儿……哼哼,什么天下苍生,什么百姓疾苦,讲的再过好听,不过是为了自己脑袋上的三寸冠宇罢了。”
那一刻,子奉流泪了……
他哭了,不仅仅为了自己失去了贤达这个最要好的朋友……
同样,是因为贤达,在他心中失去了一样东西。那一样,他以为最为宝贵的,他最看重贤达的东西……
“年复朝朝,春风曾艳江水畔,一夕春变,花落怜肠断,幻生幻灭,凭何天说算?君不见,奸邪为伴,贤去如花散”
他的耳畔,不断的萦绕着那日贤达在小舟中的唱声,他的眼前,不断的闪现着,那****在身后望着贤达吟唱这首点绛唇时的背影,那一刻,他仿佛觉得贤达的背影如此伟岸,竟如同全天下黑暗中仅存的希望,那一刻,他为自己有这么一个兄弟,而感到无比自豪,那一刻……
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回忆……
然而,这一刻,一切……
却都破碎了……
如同他的心……
他……
直到此刻,都不愿意承认,都不愿意相信……
眼前的这个贤达,才是真正的贤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