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第二天,衡予和姜繶一行人出发了。魏信说,此行将从匽国都城一路南下,途经石原,荒兕,云梦等地,都是邦国内的名胜之地。这是姜繶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出远门,心情挺激动的。
衡予还算照顾她,给安排了单独的马车乘坐。两匹骏马同时拉着,行驶速度非常快,木制车厢宽大,乘坐舒适,晚上还可在里面睡眠。衡予自己的马车更加豪华,有四匹外表几乎一模一样的千里马同时驱行,车厢更巨大,锦缎装饰车身和车盖,青铜镶嵌车轮和车轴,一看就是贵族才有的待遇。加上随行的辎重也装了两辆车,衡予一共带了四辆马车。魏信和其他十几个从人骑马,这个旅行团即使在姜繶看来,也是古代奢华版了。
旅行刚开始,大家兴致很高,魏信等人一路呼呼喝喝的骑着马,很热闹。出了都城,便是郊外了,正值夏日,驿道两旁绿荫浓密,野花儿肆意繁茂,入眼即是美景。
“裳裳者华,其叶湑兮。我觏之子,我心写兮。我心写兮,是以有誉处兮。”
“裳裳者华,芸其黄矣。我觏之子,维其有章矣。维其有章矣,是以有庆矣。”
有人唱起了小曲,换来大家一阵哄笑。姜繶不太不懂他唱的内容,只觉得曲调很优美古意。渐渐又有两人加入了歌唱,声音也大了许多,她听出了青春的热烈味道,伴随着他们一路前行。
马队跑两三个时辰就会停下休息,找水源饮马,大家也顺便吃些干粮。到了傍晚时分,一行人找到一片离溪流不远的开阔地,决定就地搭营,在这里过夜。姜繶从马车上下来,谢过了驾车的驭夫。
这段时间,姜繶接触了衡予府中众人,渐渐了解了这里的规矩和风俗。公子府的人差不多都是公子予的仆从,她甚至在府中看到过脸上烙字的人,第一次见到真是吓得不轻,她才真正意识到这里确实是古代,竟然还有奴隶。不可思议。她的思想和这里的人,隔着几千年的代沟,寂寞孤独不足以形容她的心境。
姜繶下了车正要活动活动腿脚,却发现衡予有些萎靡,脸色白了许多。
众人各司其事,拾柴升火,挖灶造饭。魏信面带关心,恭敬的问道:“公子可是不舒服?”
衡予慢慢摇着手中的青玉扇,“不碍事。”
魏信真是个好下属,年轻可爱不说,还温柔体贴,简直是个小忠犬。
“公子这是有些晕车了,小人去给您找个疾医吧?”魏信抱拳说道。
“算了……最近的城邑也还得三个时辰,缓缓就没事了。”
他竟然晕车……姜繶有些意外,不过衡予也算体恤下人,不然这么跑一趟,魏信今晚就别睡觉了。
既然不能坐马车,堂堂男子汉,骑马不就好了嘛……她正腹诽,忽然又想起衡予前阵子挨的板子,估计还没好全,不能骑马。原来他晕车的原因,绕了一圈竟然在自己身上。
“公子!”她学着魏信一抱拳道:“我可以帮您缓解不舒服的症状。”
一句话掷地有声,大家都看向这边,魏信一拍脑门:“怎么忘了姜氏了。”大家都笑了起来。
衡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示意姜繶说下去,她笑道:“其实挺简单的,在口内含上一片生姜,再搓揉内关穴,就会舒服一些。明日再出发时,也如此即可。”
习武之人都知晓穴位的位置,魏信当即取了片生姜给衡予含在了嘴里,并给他按摩左手手腕上的穴位。过了片刻,衡予的脸色好了一些,他对姜繶感激的笑了笑。
既然晕车,估计胃口也会很差。姜繶和随行的众人打了招呼,让做些清淡的粥食给衡予吃。
随行之中有一个厨师,名叫郑秀,负责大家的饭食。之前在公子府时,姜繶就已经认识他了。对于这里的吃食,姜繶是失望的。在新剑时,和师兄妹们一起吃饭,吃的是黍饭和菽饭,有少量肉食,很少有青菜,有的话也是菜汤,味道很寡淡,直接导致了她对新剑印象不佳。到了公子府,明显上了一个档次,主食是米饭,有面食和其他类型的点心,菜和肉食也丰富些,但菜也还是水煮,肉类大多是炙烤,和现代的吃法很不同。姜繶观察到府中其他人吃的也大多是黍饭,就是一种黄色的米饭,味道挺香的,但也可以看出水稻和麦子在这个年代的珍贵。姜繶想,如果以现代的厨艺在这里开一个餐馆,应该会很受欢迎,毕竟这里连炒菜都没有啊。
“膳夫郑,今天是出行第一天,中午咱们吃的干粮,待会儿晚上吃什么呀?”
郑秀正在忙着煮小米粥,他抬头看了看姜繶,“你还有心思吃饭呀,公子都病了。”
“嘿,他晕车而已嘛,难不成大家都得陪着喝粥啊?”
“你这个没心肝的女娃娃。”郑秀谴责道。
“我怎么啦。膳夫郑说话好没道理。”姜繶委屈的说:“你看看公子乘坐的,那可是豪华巨型马车,这样他都能晕车,怎么还怪我没心肝呀?”
“公子对你如何,阖府上下都看在眼里。我要是你呀,就算不说感激报答,这种时候,一定是要陪在他身边的。”
这……难道他晕车这种事也怪我?姜繶郁闷的反击:“我怎么不感激他啦,我怕他头晕恶心,这不是来给他看看有什么吃的让他舒服点嘛?”
郑秀听了眼睛一亮。“姑娘有如此想法,是我错怪你了。这荒郊野外的,不知道有什么方法能做出好吃的膳食?”
锅和调料基本都没有,做出美食哪有那么容易呢。看了看衡予的方向,姜繶说道:“咱们搞个篝火大会吧,烤烤肉吃。公子看咱们吃的香,自然也就有胃口了。”
烤肉容易实现,郑秀立刻禀报了魏信。魏信正在发愁公子没胃口,直接点了三个人,进林子里打猎去了。郑秀则拿出一个铜鼎,准备炙肉。
这个朝代挺好的,人民好单纯。姜繶喜滋滋的回到衡予身边,讨好的问:“此处是何地啊,林子里都有野兽吗?”
衡予从随从少瞬那里接过一杯茶水,漱了漱口。“此处距匽邑百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正是荒郊野外野兽出没之处,你不要乱跑。”说完,把他的左手递给了姜繶。
这是什么意思?姜繶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这手润白瘦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姜繶发了一会儿傻,暗想:这手长得挺好看的,这是要让我干嘛?她把手接过来,仔细看了看:“我不太会看手相哎,不过粗略看起来,您生命线很长,肯定长寿;智慧线也是又长又细,肯定睿智非凡,至于感情线么……”
“咳咳咳……”衡予似乎一口茶没咽好,“你还会看手相?奇了……”
姜繶更奇了,她捧着衡予的手,要甩出去也不合适,只得认真问道:“公子不是让我看手相?”
“我还有些头晕。给我揉揉内关穴。”
自做多情果然不可取。
“你说说看,感情线如何?”
姜繶觑了一眼衡予。她哪懂什么手相,瞎说罢了。姜繶双手拇指用力揉在他的内关穴上,避重就轻道:“看公子的手相,出身高贵,重情重义,是个好人……”
衡予吃痛,道:“嗯……”
看衡予心情不错,姜繶问衡予:“一直没机会问,这次出行挺平静的,新剑门的人您都搞定了?”
“搞定?你说话怎么如此怪异?”
“就是……您都帮我解决妥当了?”
“嗯。”衡予看了看姜繶,心思却飘得有些远。他身上有着许多秘密,姜繶问的恰好和其中一个秘密有关,他斟酌了片刻,含糊说道:“新剑对你有些误会,我已帮你澄清。”
“那太好了。”姜繶将信将疑,“上次那个什么赏善堂的黑衣人,很嚣张,我看他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啊。”
衡予一挑眉。“本公子办事,你放心好了。”
姜繶还是不放心:“那他们为什么要杀我?”
“他们为什么追杀你,你会不知道?”衡予反问:“你本就出身新剑,又在那里惹了大麻烦,你会不清楚?”他将手抽回,理了理衣袖,“从认识你开始,我就知道你不是个简单的女子。我自认待你算真诚,也救过你的命。怎么,你还要防着我?”
看,误会了不是。姜繶是假失忆,真穿越,但这种事怎么好告诉衡予?她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茫然道:“公子不知道么,我之前掉入河中,也不知道是脑袋撞到了,还是窒息了,总之,之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这件事新剑门中人都知道的。”
这是姜繶第一次亲口告诉衡予她失忆的事。其实新剑门中发生的重要事情,门主楚玉旋都会定期以信简告知衡予,祁问天和姜繶背叛新剑的事他知道一些,但毕竟信简字数有限,细节他并不清楚。衡予只知道在新剑一次行动中,发生了意外的情况,楚玉旋调查下去,发现祁问天有泄密的嫌疑。正准备继续调查,祁却服毒自尽了。祁死的可疑,但他死后线索也就断了。楚玉旋没有更好的办法继续追查,只好安排下属在暗处观察和跟踪姜繶。在信简中楚玉旋写道,那件事发生后,得益的一方是万泉山庄,故而他认为祁问天是万泉安插在新剑的细作。而姜繶作为祁唯一的徒弟,也有很大的嫌疑。
在世人眼中,衡予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他与新剑一向毫无瓜葛,这也是他故意给他的哥哥们树立的印象。上次在青砺胡同和黑衣人争斗,是他第一次在明面上和新剑门打交道,他故意营造了和新剑结仇的假象。这些安排,是他计划好的,只是这些都不能告诉姜繶。
衡予将手肘搁在案几上,手中捏着一只青玉酒爵,反复摩梭。那日在山中遇到姜繶,对衡予来说是一个意外,但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是谁,她为什么会被追杀。他想接近姜繶的心理很复杂,一开始想制服她,送给楚玉旋;后来见她有些才能,便想招徕她,收为己用;现在将她带在身边,暗中监视她,想要将她的秘密挖出来,心里却觉得越发欣赏她了。
人心复杂而多变。衡予对姜繶的想法,在和她认识以后不断的变化。时间越久就越发觉得她是细作的可能性很小。她对于万泉乃至整个江湖,甚至自身安全,都是不在意的态度,她好像是一个谜团,越了解,就越迷惑。
现在得到她的解释,她受过伤,失忆了。这倒是可以解释他的一些疑惑,可如果真是这样,是谁要害她?她和她师傅祁问天是替罪羊吗?真正的细作是谁?衡予有种拨开迷雾的感觉,同时又烦恼,细作若还在新剑,那这个人的存在,将会严重影响他的计划。
姜繶直视着衡予的眼睛。她未施粉黛,一张素脸看上去却并不平淡。她眼睛略长,眼尾上翘,看着总像是在诘问对方。她的脸不是宫中娘娘们那种死白死白的颜色,光滑细嫩,泛着一丝健康的红晕,加上总是梳着一个奇怪而利落的马尾,她看起来就是一个简单的练武丫头,让他有些莫名的好感。他想要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她没有骗自己,但回忆起伏凌山的经历,又不敢轻易对她放松警惕。
“假设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追杀你,那么一开始,你为何要离开新剑?”
“这个?……我在新剑过的不开心,没有归属感,所以就决心离开了。”
“师门岂能是想叛逃就叛逃的?”
“谁叛逃了?”姜繶不开心了:“我师傅不是去世了吗?我又什么也不记得了,在新剑也没有熟悉的人。我在那待着太没意思了!再说了,新剑有规定弟子不许下山吗?”
衡予皱了皱眉头。新剑确实不曾限制弟子的自由。但姜繶是祁问天唯一的徒弟,她的出走,印证了楚玉旋对她的怀疑,认定了她就是背叛新剑的叛徒。若不是她在伏凌山遇到衡予,此时十有八九已经死了。
“新剑到底为什么要追杀我?我真的不知道,如果您知道,还请告诉我。”
衡予慢慢将杯中的酒饮下,“新剑,认为你是叛徒。”他斟酌着说道。
“就因为我离开伏凌山?”
“嗯……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您还是有事情没有告诉我。”姜繶不依不饶。
“怎么说呢……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其中的内幕,但是为了保你,我大大的得罪了新剑。我动用了自己的势力,今他们收回了对你的追杀令,我想你可以放心了。”衡予半真半假的说道。
姜繶相信了他。这个衡予,除了上次拿自己当诱饵有些过分,其实办事挺靠谱的。她感激的冲他一拜,真诚的说道:“谢谢公子救命之恩!”
这段时间的阴霾一扫而空,姜繶开心得眉眼飞扬,在营地也格外热情。魏信和其他几个小厮打猎回来了,带回来几只山雉,还有一只野兔。姜繶空前热情,帮郑秀做了一鼎美味的山鸡汤。郑秀则自觉地去收拾兔子了。
“等等,这鸡汤还不能喝呢,放点蘑菇更加鲜美。”这片无人的林地植被丰富,姜繶刚才在河岸边寻寻觅觅,找到不少可食用的蘑菇黄白蚁伞,还有一些地皮菜,以及一种叫做百里香的香草,可以作为调料。姜繶将蘑菇洗净撕成小块,丢到鸡汤中,又把地皮菜揉洗干净,和鸡蛋炒了一大盘,丢入一点盐,小小的营地立刻蔓延着一阵诱人的香气。原本大家都在忙着饮马,搭帐篷,饭香蓬勃而出时,大家都放下手中的活,聚拢过来。
累了一天,有饭吃,有热汤喝,对于众人来说,真是一个快活的事。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姜繶已经认识了大部分同行的伙伴。帮自己驾驶马车的小伙子叫做方崇,给衡予驾驶马车的那个叫做方礼,他们俩是亲兄弟,很小便跟着他们的父亲住进了公子府。他们的父亲方青鸿是公子府的护院,武艺超群,方崇和方礼从小就跟着父亲习武,大家给他们取了外号叫一对门板,是衡予的贴身保镖。此刻大家都围坐在一起,除了衡予抱着一碗粟米粥做西子捧心状,魏信,方家兄弟都吃得十分香甜。姜繶混迹在公子府众人中,彷佛也成了他们的一员。
“姜氏,这山雉汤经你手烹饪,竟然比膳夫郑做的好喝了许多。山菌多有毒,姑娘是如何知道这菌子生长在何处,又如何知道这些是可以吃的?”魏信问道。
衡予打量着姜繶,魏信问的,正是自己的疑惑。她既然已经失忆,又怎么知道这些。
姜繶腼腆一笑:“我在伏凌山时,就时常研究些吃的喝的,这个是我的爱好。我虽然忘记了从前许多事,但这些事好像是本能,不曾忘记。至于这种菌子嘛,我看蚂蚁喜欢吃,蚂蚁爱吃的东西,又怎么会有毒呢。”
膳夫郑又陆续端上来一些吃食。兔子已经烤得油滋滋的,呈给了公子予,另上了一些府里带来的小点心和爽脆的腌萝卜给大家。他还特意将馒头片烤得薄薄脆脆的,单独给姜繶上了一份,吃得她食指大动。
“姜氏这么娇娇弱弱的小人儿,这么跟着我们这些男子一起风餐露宿,是有些委屈了。”郑秀憨厚的说道。
衡予似笑非笑,“郑秀,以貌取人,是要吃苦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