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殿内,衡予已经跪得膝盖生疼,匽侯的责骂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这么有本事,要让伏凌山夷为平地?好大的口气!你怎么不把皇宫夷为平地!”
“回父王,儿臣没这么说。这都是坊间谣言。”衡予矢口否认。
哐的一声,一个青玉茶觥正正砸在衡予的身前,他紫黑色的宫袍溅湿了一大片。“还敢顶嘴!新剑门的人虽是布衣,实力却不弱,邑中近年太平无战事,孤虽未招安新剑,却也不欲与之交恶。你倒好,得罪了个干净!就为了一个内嬖!”他喘了口气,又骂道:“现在人们都怎么说你?风流王子,浪荡不羁!虽未娶妻,却有内嬖如夫人若干争风吃醋,府里乌烟瘴气,又说那个姜氏,进了你府中,就是羊入虎口!”匽侯越说越怒,恨得直拍桌子:“你身为孤的儿子,却如此不思进取,整天惹是生非!孤问你,分封你和衡风时,孤特赐你勤酬君的封号,你可记得是何意!”
怎么不记得,我都成了大笑话了,衡予眼观鼻老实跪着,却忍不住腹诽。同样是加封亲王,他公子风是正一品,赐为善乙君,而我是正四品,光是封地就差了不是一星半点儿,更别提这个对比强烈的封号了。父王偏心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自己若不是韬光养晦,估计早就被太子和公子风的势力对付了,能不能活到成年都是两说。
“父王,儿臣记得。”衡予慢吞吞的说道:“父王赐儿臣一个“勤”字,意在提醒儿臣收心养性,勤奋努力,儿臣时时铭记于心。儿臣也时常谨记自己是乾元的王子,常盼着咱们乾元国力强盛,百姓安居乐业。这次在青砺巷,儿臣偶遇十几个人欺负一个小姑娘,以强凌弱,实在看不过眼,才帮了她一把。这也算是锄强扶弱吧,怎么就被传得如此不堪……儿臣也不太明白。”
“还要狡辩!”匽侯把案头的奏折砸到地上,“你自己看!公卿的唾沫星子都喷孤脸上了!孤的脸都给你丢净了!”
聚众滋事,仗势欺人,纵情无度,德行有亏……衡予粗略一扫,简直句句诛心,好你个董作册,想要我死啊。
这世间的悲哀事,父不喜,母不爱,可算其中之一。衡予虽贵为王子,却从小尝尽苦楚。他的母妃姚氏身份低微,在他八岁时死于一场瘟疫。匽侯伤心了两日,做了祭器陪葬,从此便不再提起。姚氏病来得急,几天时间就殁了,宫中却无其他人得病,衡予至今都觉得是有人为之。瘟疫是如何传进宫中,当年又是如何医治的,他暗暗查了多年都没有进展。他的母亲不是不愿爱他,而是早早过世,无法爱他,而他的父王,视线永远停留在太子和公子风身上,对于他这个小儿子,多有苛责,鲜有关心。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这一切。
将奏折合起,衡予恭顺的行了一个拜礼,脸上无喜无悲:“事情的始末,父王已经清楚了,儿臣此次确实有些鲁莽冲动,该如何处置,全凭父王做主,但请勿气坏了身子。”
今日府中气氛有些怪,大家都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姜繶拉住一个小婢女的衣角:“小圆,今天是有什么事儿吗?大家都怎么了?”
小圆是个约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白生生的小脸蛋圆呼呼的,让人十分想捏一把。她眼睛也圆溜溜的,睁大了便是无辜可爱的样子。见姜繶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小圆诧异的说:“姑娘不知道吗,公子被大王罚了苔刑,受伤了呢!”
被打了?“为什么呀?”
“还能为什么!”小圆瞪了她一眼,气呼呼的跑了。
估计是和前两天救了自己的事儿有关。想起这事她就有些来气,原来那天她毫无阻碍的出了公子府,是衡予故意放她走的。他就是希望自己出去晃悠,好把杀手引出来。拿我当诱饵,你就是这么帮我解决追杀的?万一我当时没察觉到那些埋伏怎么办?万一你来晚了怎么办?万一你打不过他们怎么办?姜繶气哼哼的想,这下可好,被国君打了,最好打得生活不能自理,替我出气。
本着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理,姜繶准备去看看衡予,但走到他的寝宫门口,却被人拦下来了。
“姜氏,公子正在休息,不便打扰。”莱元一座小山横在面前,挡住了去路。姜繶点点头,正准备离开,里面传来衡予的声音:“寺姆,让她进来。”
衡予穿着一件米色暗纹织缎的居家便服,趴在床上,魏信跪在床头,将他的玉冠摘下,又拿一根素锦将发束系了,低低的垂在脑后。然后魏信又熟练的拧了一个素色的布帕,轻轻的拿起衡予的手,开始擦拭。
怎么撞见这一幕,看来莱元说的对,确实不便打扰啊。姜繶一个来自现代的独立女性,看见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这么周到的照顾,还真从来没见过,觉得有些不适应,她微微有些脸红。
自己还是太嫩,她略有些鄙视自己。我一个二十一世纪的人,还怕这个?她朝着衡予一点头:“公子,你身体怎么样了?我来看看。”
魏信给衡予净手完毕,将一卷竹简递到衡予手中,又妥帖的给他盖上了薄薄的龙纹锦被。真体贴,男人体贴起来,丝毫不输女人啊。再看魏信其人,也就十七八岁的年纪,看着比衡予略小两岁,身量瘦瘦的,一张脸光洁明朗,好一个青葱少年。
原来仆人是这样伺候的,真会享受……心猿意马间,衡予的声音听着特不真切:“……我不要紧,歇两天就没事了。”
这样的待遇,能有什么事啊。姜繶甜甜一笑。
衡予被她笑得有点生气。自从碰到她,自己净是倒霉事。先是在伏凌山摔得七晕八素,耽误了和楚玉旋的密会,接着又被她下毒,害得他上吐下泻好几天。青砺巷一事,虽是自己刻意为之,却也被父王赏了一顿竹笋炒肉。这小狐狸,老实不了两天,现在来打什么主意?又想出去一日游吗?
“你来这儿,到底所为何事?”
“没事,”姜繶摆了摆手,“听说你受了伤,我来看看你。顺便也想问问,公子是否已经查明,新剑追杀我究竟是为什么?”
姜繶关切的看着衡予,眼神亮亮的,衡予皱了皱眉。她的来意,并非真想来探望自己吧,她只是十分关心新剑的事。
有些气闷,衡予将竹简一扔,“我今日身上不爽,新剑的事改日再说。你退下吧。”衡予重新在床上趴好,她想知道?他还就不打算和她说了。
姜繶转身离开,她也有些生气,退下,你才退下,讨厌的封建社会!上次追杀自己的人说要清理门户,她才知道是和新剑有关。看今天的情形他是知情的,却不想告诉自己,真自私,说一下也不会怎么样,省得自己着急啊。
“对酒当歌唱出心中喜悦,轰轰烈烈把握青春年华!”姜繶无比烦闷的哼着小歌,无比郁闷的在这个小屋子里踱着步子。虽然衡予就住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可是上次不知道怎么了衡予就闹别扭了,好几天都没出现了。是谁说穿越好玩的?说好的喝酒吃肉美男数不过来呢?为什么到自己这就全变了呢?被门派追杀这么刺激的事都能发生?美男也没有,只有衡予和魏信一对好基友,还把自己困在这个破地方不让出去。上次她能离开公子府,实为衡予暗自授意的,后来她再想出去,都被礼貌的请了回来,还美其名曰为了安全考虑。
唉,第二十次叹气。早知道还不如和简树去那个功器盛典呢,简树这个人是烦了一点,但至少这个武林大会听起来挺好玩的。想起简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门派追杀自己的事,最好他能帮忙在门主那里问清楚是怎么回事。衡予虽然强硬的逼退了那些杀手,但保不齐人家不死心啊。
姜繶今天有些心想事成的感觉,她刚想到简树,简树那边就来信了。没想到简树这个人这么执着,等了几日不见姜繶,一册竹简直接递到公子予府中来了。
衡予见到姜繶时,她正在屋里哼着小曲。夏日炎炎,她穿着莱元给的翠绿色的纱裙,漆黑顺滑的长发被她扎成一个高高地马尾,俏皮的垂在脑后。这个时代的女子以发型为美,喜欢梳云朵髻,盘桓髻,堕马髻等等发髻,衬得云鬓高耸,肌肤雪白,年幼的女童简单梳一梳也至少是双环垂髻,像姜繶这样随意扎一个发辫的,衡予还真没见过。他见得最多的,是宫中娘娘们繁复奢华的头饰,或金玉,或点翠,珠儿碧儿摇曳生姿。父王也最爱赏赐宫妃们各种首饰,诺大的治德宫,永远不缺乏奢靡美貌女子。若说有一个人是特别的,那便是衡予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不施粉黛,只穿普通的宫服,却如一缕清泉,清新脱俗。姜繶也是特别的存在。她打扮随意,神情自在,即使被人追杀,也不曾崩溃屈服,和他从前见过的人都不一样。她的世界似乎生机勃勃,灵魂也无所畏惧,让人心生渴望。
你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子吧?如果你还活着,该多好呢。
衡予在姜繶屋子外面站了半天,她都没注意到。衡予尴尬的清了清喉咙,姜繶才回过头来。
“请进。你的伤好些了吗?”
衡予将一个布包递到姜繶的手中,“好多了。信简,是你师哥送来的。”
姜繶拆开布包一看,里面是一个竹简,上面写着篆文。她苦笑了一下,这些字她不认识!身为一个学霸,她精通汉语英语和法语,没想到如今却折在古汉语上了。早知道自己会穿越,她一定苦练古汉语,现在可好,成了文盲,真是可耻啊。
姜繶踌躇了一会儿,红着脸将竹简递给衡予:“那个,公子可否帮我看一看,我不认识字。”
这时代女子极少接受教育,即使贵族女子也极少识字,姜繶这样的普通女子不识字,衡予倒是觉得非常正常。他接过竹简粗略一看,心情变得十分怪异起来。“你师哥说他这两天准备动身南下,问你可要一起去。”
他要去比武大会了!“啊,我去,公子可否帮我回信?”想什么来什么,姜繶雀跃。
衡予觉得自己好像吃了一块石头噎在心口:“你当真要去?”
“当真啊,比钻石还真。”
“你……”即使自己有恩于她,救她于危难,她却并没有一丝感恩,反倒要离开自己。“你当初怎么答应我的,既然已归顺于我,现在怎可出尔反尔?”
姜繶觉得自己的脸立刻从挂果儿的大桃子变成了霜打的茄子。她又忘了,她现在可是归顺了他的,所谓吃人嘴短,何况他还帮了自己大忙。她思索着说道:“即使归顺了公子,不代表我就没有自由了对吧,我准备和同门一起去参加比武大会,这会帮助我提高实战本领,难道不行吗?”
“比武大会?你是说功器盛典吗?”衡予身上散发着威压,“和他一起去?”
怪了,不和同门一起去,难道和你一起吗?姜繶正奇怪,衡予又说道:“既已归顺本公子,当然要和本公子一起去了。更何况,他人如何保证你的安全?”
刚才还自称“我”,现在却“本公子”起来了,拽啊。姜繶气哼哼的道:“就算是幕僚,又或是仆人,也应该有人身自由,公子不能这么霸道。”
衡予怒火渐起,和这个人说话,真是气也气死了。人身自由?这女子怎么这么天真。若是幕僚,既然已入府,去留当然要看主子的意见;仆人?自己何时当她是仆人了?如果真是仆人,就更不可能离府了,一个奴隶还要谈自由?
这就是姜繶不了解的事了。她穿越来到的此地,是周朝的一个诸侯国。此时是奴隶社会和封建社会交叠的年代,贵族就是天,普通百姓根本没有任何人权可言。
衡予越想越气,她竟然要离开自己,而且还和那个简树如此亲近。他将拱起的火压一压,声音放平,下结论道:“国君已经让贞人卜过,过两日就是吉日,着我带家臣前去观摩盛典。你和我一起去。对了,反正你也出不了公子府,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果然什么都得听他的。气啊。
姜繶特别想给简树回一封信,问问他自己被追杀的事,无奈却不会写字;想找他当面说,又发现如今公子府的墙根都有人把守,守卫森严。好在关禁闭的日子没有太久,很快就要动身去悦兰庄了。
悦兰庄在哪儿?答曰在一个夏日炎炎的海边。悦兰庄有多远?答曰马车大约要走大半个月。不靠谱的魏信给出了如此不靠谱的答案,姜繶看他一脸认真,没好意思吐槽,不过还是默默心算了一下。马车时速大约十公里,除去中间休息,快马加鞭一天跑十个小时,翻山越岭肯定免不了,如果勤换马,粗略算下来是一千多公里,差不多是北京到杭州的距离了,也就是说这个悦兰庄在南方海边,而且相当远。姜繶有点小小的雀跃,世界这么大,终于可以去看看了。
在府中待了数日,姜繶住的怡新阁迎来了一位客人。似乎是衡予众多小妾中的一位,她自称蓉儿,杏目温柔天真,樱桃小嘴,大约十六七岁的年纪,娇俏如春之海棠。
“今日才见到姜妹妹,真是相见恨晚!妹妹是哪里人氏?”
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姜繶客气的笑了笑,含糊道,来自伏凌山。
那姑娘吸了口凉气。“妹妹这样美貌,竟是习武之人?是蓉儿唐突了,不知妹妹芳龄?”
真查上户口了。姜繶摸摸自己稚气未脱的脸,谦虚道,哪里哪里,我今年十八。再看眼前这姑娘,明显年纪更小,叫妹妹不合适吧。果然,蓉儿姑娘将手帕横在脸前稍做遮挡,轻轻笑了两声,“蓉儿去年及笄,按年龄应该自称妹妹的。姐姐,在府上住着可习惯?”
姐姐妹妹的听着真怪。这个蓉儿到底是什么人啊,竟是女主人的口吻。姜繶耐着性子点了点头,说一切都好。不料却换来蓉儿酸酸的表情:“公子对姐姐真好。姐姐住在这怡新阁,就可见在公子心中的地位。听说还要带姐姐去南方游玩?真是……”
“你误会了!”姜繶赶紧打断她的话。在衡予眼里,自己肯定什么也不是。他带自己去悦兰庄大约是因为自己来自新剑门,而且似乎也有和自己置气的成分。尽管想和简树一起去,但姜繶现在也接受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结果。“因为我想去参加功器盛典,公子才顺便带我一路。”多懂事啊,绝口不提关禁闭的事儿,就当他是为了自己的安全考虑吧。
聊了一盏茶,居然有点主客尽欢的意思。姜繶本来无聊的很,有个漂亮的小姑娘来和自己解闷儿,觉得也不错。蓉儿呢,本意是来看看入主怡新阁的新欢是什么样的妖媚女子,不想姜繶态度客气又大方,让她稍稍放下心来。
“赵氏……你怎么在这里?”门外传来衡予的声音。
“公子!”蓉儿一声娇笑,“奴来向公子请安,不巧您不在,就顺便过来看看姜姐姐。”
衡予手中捏着一把青玉扇,面无表情的进来了,身后还跟着魏信。
场面有点尴尬,姜繶起了捉弄之心:“公子,蓉儿姑娘一片真心,可不要辜负了佳人呀。”
“姐姐!”蓉儿小脸立刻红了,越看越娇艳。
衡予眼中含着一丝冰冷。“府中众人皆知,没有我的允许,不许到养怡殿来。赵氏,你可是忘了?”
养怡殿自然就是衡予的寝宫,蓉儿的俏脸霎时间白了。她立刻跪倒在地,向衡予一礼:“公子的命令怎敢忘记。只是今天确有要事……”
“到底什么事,你不是来向我请安么?”
“蓉儿……此时不方便说。”
衡予一脸不耐烦,“赶紧说,明日我就离府了,此时不说你也就别说了。”
蓉儿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红,犹豫片刻,她一咬牙:“蓉儿,蓉儿已有两个月的身孕,特来给公子报喜。”
果然是要事。姜繶觉得此时屋子里的人都被这突然的消息炸晕了。衡予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连魏信的面瘫脸也冰山消融了,此时一会儿看衡予,一会儿看蓉儿,一会儿又看看姜繶。
沉默的片刻尴尬度秒如年,屋里气氛快要凝固了。姜繶看蓉儿泪水涟涟,虚扶了她一把:“恭喜恭喜,蓉儿姑娘既然有身孕,就赶紧起来吧,地上怪凉的,对孩子不好。”
衡予余光扫过姜繶,面无表情道:“起来吧。赵氏擅自违背本公子的命令,从今日起,禁足一年,以示惩罚。不过既然怀孕,我会请医婆给你安胎。就这样,下去吧。”
冷漠,真冷漠!要当爹的人了,竟然没有一点喜悦的样子!姜繶腹诽,这个人还真是霸道,动不动就禁足别人,好不平等!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姜繶暗暗下决心,等机会成熟,一定要离开他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