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菜市口,人潮涌动,越来越多秦心熟识的人出现,他们以着一种冷漠的眼光看着他,仿佛前方十字锁上的那人,在某日里突然从他们记忆中消失了一般,从未出现过。
卖葱油蛋汤面的毛婶儿来了,杂乱的头发,憔悴的面庞,腰间系着一条油滋滋的围裙,手指缝中还夹杂着几粒新鲜的葱花。
她站在人群中,如所有人一样,眼神中充满着冷漠之意,眉眼横侧,似在嘲讽,却又好像极度无奈下,那心酸的乞求。
村头的孙铁匠,手中握着的锤子犹有余温,手臂因为先前剧烈挥锤,而鼓起的青筋都还未彻底消去,一双眼睛里亦是冰霜般冷冽,可眼角那因过度用力而快要迸裂开去的血管,却是表明了他现在的情绪,并非平静漠然。
村子北边的李寡妇,镇子口的杨老太太,镇子尾那一群调皮捣蛋的小屁孩儿…
他们满眼冷漠,仔细地凝望着秦心,似觉得若此刻再不多看他几眼,日后便永远看不着了。
看着看着,毛婶儿的眼角开始抽动,孙铁匠握锤的手臂,开始微微颤动,李寡妇怀中的孩子,因为李寡妇用力过大,而从睡梦中痛醒,哇哇大哭,杨老太太手里的拐杖,被杵进了地面泥土表层,那一群可爱调皮的孩童,无意间滑落了手里的糖人…
他们仍旧冷漠,因为见到了秦心此刻的模样,他们冷漠得更加心酸。
秦心望着他们,嘴唇狠狠抿了抿,鼻尖突然像是被某人用力一击后,弥漫散发开一股酸酸的感觉,他眼睛不停眨动,似乎这样,便能够抑制住眼窝深处,那快要喷薄而出的热泪!
只是,眼窝里的泪水忍住了,那心窝里的热泪呢?!
“大家快走吧,该干嘛干嘛,像往常一样。”
秦心调整自己的情绪良久后,平静地如此说道。
仿佛他觉得,只要他现在表现得足够平静,在意他的众人,便会认为上了十字锁,绞刑架的他,就真的很平静,而后他们也会慢慢平静下来。
“以前毛婶儿不是很烦我么,每一次吃您的葱油蛋汤面,都不给钱,吃完就溜…毛婶儿,您说给小子介绍的姑娘呢?小子的喜好您是知道的,要那种屁股像簸箕那么大的,生娃子厉害…”
“你们快回去吧,天色也不早了,该回去收摊的收摊,收衣服的收衣服,还有你们这群小屁孩儿,赶紧给老子回家,省得你们爹妈到处找你们……”
秦心咧嘴笑说道,只是迎着众人的目光,他的笑容愈来愈尴尬,愈来愈淡却,愈来愈苦涩。而随着他的笑容的变化,众人眼中那冷漠之色,也终于是一散而空,变成了不忍,变成了无奈,变成了心酸,变成了悲痛。
李寡妇的眼睛里,开始有晶莹的泪珠在旋转,剔透纯粹,像是一颗颗纯净的宝石。泪珠开始滑落,滴落在李寡妇那俏丽的脸庞上,滴落在怀中白胖婴孩的衣缝间,滴落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
红尘之泪,浊浊难清。
众人似乎心有所感,似亲眼看到了李寡妇落泪,似这眼泪落在了众人眼帘之前,紧跟着众人纷纷落泪起来,甚至其中与秦心关系最好的毛婶儿,竟是看着少年的面庞,低声啜泣起来。
他不断啜泣,不断摇头,似在拒绝之前秦心说的那些话。
而她此刻情绪异常激动,无法言语,只能以啜泣与摇头,只能以眼泪和凝望来回应。
她不走,不论怎样都不走!
因为不舍,所以不走;因为不想,所以不走!
只是,秦心哪里不知道他们所想,他们不舍,而他何尝又舍得?他们不想,只是少年何尝又想众人离去?
只是,没有办法,他们不舍也要舍,不想走也必须要走!
不走,就会触怒三大家族,不离开,就会被三大家族当成秦心的同党!
“你们快滚!滚啊老太婆!滚啊老头子!滚啊丑女人!滚啊小奶娃!”
“你们都给老子滚,滚得越远越好,滚出老子的视线,滚出老子的世界!”
“老子不需要你们来陪葬,你们都他妈是****啊?!”
很突兀的,秦心面庞扭曲起来,那掩藏在其囊皮之下的条条如蚯蚓般不停蠕动,不停跳跃的青筋血管,是那般的恐怖与狰狞!
他冲着人群大吼,宛若魔鬼!
但这并不熟练,并不完美的表演,除了徒增众人的悲伤,起不了任何作用!
毛婶儿哭得撕心裂肺,孙铁匠浑身颤抖,李寡妇眼眶中大珠小珠如线般坠落…
秦心拳头紧握,然后松开,面庞因为情绪过于激烈而发生的扭曲,开始一点点恢复成原样。心绪因为先前的剧烈波动,而狂暴起来后,也一点点平复下去。
他狠狠咬了咬嘴唇,锋利的牙齿轻易咬破了唇皮,一丝丝殷红开始自****内渗出,如晨光里迸溅出的猩红的光芒,灿烂刺眼,但却又是那般的暖心。
他没有再说话,也就是默认了允许众人停留在这里,他知道他无法说动在场的任何一人,因为他知道众人是多么的固执以及可爱。
不过,下一幕发生的事情,却是令得秦心刚刚平复的心情,平复的面容,再次变得愤怒以及狰狞起来——
菜市口,人潮中,最外围处,突然闪现出十数道黑色的身影。这些黑色的身影,在正午那并不算太过耀眼的日光下,显得是那般的耀眼!
这十数道身影,手中皆是执一口明晃晃的鬼头钢刀,刀身锃亮,刀锋冰寒!
在秦心还未来得及做出第一个反应,哪怕是喊出短短的“小心”二字,那明晃晃,冰寒寒的钢刀,便是骤然掠起,而后裹挟着灿烂的阳光,如切豆腐般切入了一群人的后背。
钢刀轻易切开众人的血肉,瞬间斩断了被屠杀者的一切生机与念头,他们没有痛苦,没有呼喊,死得是那样的仓促,是那样的不真实。
咵嗒!咵嗒!
十数人刹那间杀了十数人,地面上多了近三十块巨大的血肉。炽烈的鲜血没有在钢刀入体那一刻便汹涌喷出,只是在血肉落地,钢刀继续没入前排人群后,才兀自迅疾且无声地流淌…
那些黑色的身影,速度太快,快得就像是一道道黑色的闪电,在明亮的天空中划过。只是,这些身影虽快,却远远快不过他们手中掠起的钢刀。
秦心只看见,黑色身影在人群中一晃一闪,鬼头钢刀便沉沉浮浮,起起落落数十下。他眼中没有鲜血冲天的血腥场面,只有近乎无声的,钢刀入肉的声音,上半身与下半身分开,咵嗒,咵嗒跌落在地面的声音,鲜血从两截尸首中,迅疾涌出的声音…
短短五个呼吸时间,地面上堆满了大块的血肉,再无一人能够站立,用着他那冷漠的眼神,望着秦心。
秦心眸子睁得极大,面庞上是由错愕,惊悚,疑惑,呆滞,愤怒,癫狂等无数种情绪,疯狂搅拌之后的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他只是愣在菜市口高台上,呆呆地望着下方无数尸体,无数鲜血,无数张或是贴在地面,或是仰望苍天的惨白面庞。
他想要嘶吼,想要愤怒,却是发现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无法发出一点声音。于是,他只能够卑微地流出两行眼泪,紧紧握住自己的拳头。
噗!
他仰起头,冲天穹喷出了一大口鲜血,将喉中的淤堵一吐而出!
“我前些天做了个梦。”秦心低下头,望着一地的尸体,突然说道。
“我梦到西郊荒园中死了很多人,他们死去,我很悲伤,但也很无力。这些人中有我很熟悉的人,有我不舍得离开的人,但是那一个梦境之后,他们与我不再熟悉,因为他们死去了,他们离开了我,因为他们死去了…”
“当时,我在梦境之中,感觉到了无尽的孤独,无尽的绝望,仿佛世界上只剩下我一人,到处是冰冷刺骨的冰雪,到处是呼啸卷动的凉风…”
“在梦境里的我,很不喜欢那种孤独与绝望的感觉,于是我想也没想,便燃烧了自己的身躯,化作了无尽的光和热,而后我也死了。只是,在我死之前,我看到了他们,他们重新站了起来,活了过来…”
“我笑着死去。”
说到这里,秦心那复杂之极的面庞上,终是涌起了一抹笑容。这笑容,与那梦境中的他,那大义凛然,舍己为人的他的笑容,是那般的相似,那般的暖心。
这个笑容,无数年后他兀自回忆起来,恐怕会惊讶,会唏嘘,是那般不喜欢大义,鄙视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取别人生命的自私的他,竟会真的有一刻,或者有一个刹那间,觉得生命,并非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觉得死亡,并非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他笑得酣畅淋漓,笑得绚烂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