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顺开兜了一小布袋茶叶,拿壶浸水泡好,给白沙薛舍人奉上,待递茶给沈夕时,沈夕忙推却过去,不肯接手,说道:“张叔叔,此事万万不可…”张顺开道:“来者是客,不分辈分。”把茶交到他手里,靠到白沙身后
沈夕对张顺开的一举一动都大感奇异,心想:“张叔叔怎么了,以前的他威风凛凛,侠义肝胆,现在怎有如此大变化?”
白沙让座给薛舍人,两人谈论起寻常道事。沈夕也不听他们说些什么,眼睛不住往张顺开那瞧,他来鹤山一为找张顺开,二问自己亲生父亲身死之谜,张顺开闭目不言,沈夕也始终不敢开口相问。
过不多时,白沙薛舍人似聊到精彩之处,均哈哈笑了起来。只听白沙道:“有玉面真人出马,几个贼子还能跑了,你一下把他们全收拾了吧?”薛舍人道:“只是捆起来交给了官府,薛某虽恨极他们所为,倒不忍下杀手,刻意留了他们性命。”白沙道:“玉面真人真乃菩萨心肠,我等不及。本道年轻时也收拾过一批贼寇,错杀了几人,如今想想,悔有不该。”薛舍人道:“杀几人倒还好些,他们总会长点记性。我送去了官府,你猜后来怎样,那官府听闻是泼皮坏蛋,二话不说先打了几百板子。那些人心术不正,终究是娘生乳养,怎经受住这等罚打,当场死了好几个,哎…愚弟的行为还不如你呢!”
沈夕心道:“张叔叔以前就是官兵,他可不会做这等事。”哪知张顺开一声长叹,说道:“打人板子,我也下过这般重罚,打死了好多无辜之辈。”薛舍人笑道:“那官府打人不分青红皂白,白路道长可不同,底下人犯了不可弥补的过错,为了以儆效尤,打几下也无可厚非。”张顺开道:“此言差矣,他一非我儿,二非我徒,张某有什么资格打他,便是犯了再大的过错,只要是我下的手,一切的追究都由我为先。”
薛舍人一怔,心想只隔盏茶功夫,你倒驳斥起我来了,又觉此话有理,连连点头道:“是极,是极…”
张顺开道:“死在我手里的人数不胜数,单凭我这条命怎还得起。”幽幽一叹,续道:“就像那魔莲尊者,当年他为追杀仇人,路过丁家村,连同沈夕父母在内杀了半村子的人…他杀人是杀,我杀人便不是杀吗,我俩又有什么不同?”
听到这里,沈夕浑身发颤,说道:“真是魔莲尊者下的手?是他一个人杀的还是…”
张顺开道:“沈施主,有些事还是藏在心中不说为妙,对你对鬼刹教,都不会有坏处。你来鹤山的意图,我老早就已猜到,你想知道当年发生的一切是不是?若真想听,我可以告诉你,其实也没什么,看得开了,那一切不过是过眼云烟,是一场梦罢了。”
沈夕犹豫了下,低声道:“叔叔不愿讲,我就不听。”张顺开道:“看来你心里还是有疙瘩,哎,你爹爹名叫沈东青,为人极好,和我有八拜之交。当年魔莲尊者踏入丁家村,开口便问仇人所在,村里人没见过,都回答不上,你爹爹不过驳了他几句,便遭到毒手,差点因此丧了命。”
沈夕道:“原来是遭到毒手,不是魔莲尊者杀的。”张顺开摇头道:“这只是开始,我替你爹爹挡了一掌。那魔莲尊者对我功夫赏见有加,不愿下杀招,却非要致你爹爹于死地。好友遇难,我怎能不帮,遂和魔莲尊者打将起来。那魔莲招式修为具在我之上,几回合下来,我都敌不过。魔莲尊者嗜血成性,杀了好多村子里人,恰在此时,你妈妈抱着你走了出来…”
薛舍人不禁哎呦一叫,道:“那可糟糕,他如此凶残,定不会放过这对母子。”白沙道:“沈施主现在不好端端的吗?”薛舍人道:“对,对,是我听得入了神,像是在听故事。”沈夕脸上布满紧张之色,忙问道:“后来呢?”
张顺开道:“后来就像玉面真人说的,那时你刚刚出生,魔莲尊者听到啼哭,踢来一方巨石,把你妈妈当场砸死。我和沈大哥纷纷去抢尚在襁褓中的你,人是抢了过来,你爹爹却受了魔莲尊者的血毒手,性命危在旦夕。不知为何,魔莲尊者忽然大哭大笑起来,举止十分怪异,像是着了魔一般…”
沈夕心道:“这是练血毒手的并发症,血毒手每练一次,自己体内毒素便增加一分,实是未先伤人伤己在先的禁招。他哪是着魔,是毒性发作了。”
张顺开续道:“也亏得他这般,我才能抱着你脱离魔掌,你爹爹中了魔莲尊者的血毒手,难续性命,我抱着你走出村子,无意间竟发现这一狠毒之招连你也波及了。”
薛舍人道:“后来我知道,你抱着小沈夕在雁阳城寻医,医没寻到,却寻到我这来了。”
张顺开点点头道:“我在雁阳城举目无亲,半夜中又无人肯施以援手相助,无奈之下,胡乱闯进一家,竟是玉面真人的庭院。当时接待我的是尊夫人,她不介于外,给婴儿喂了水喝,终于让婴儿通了呼吸。尊夫人还好吧,可还住在雁阳城?”
薛舍人道:“一个月前,乱兵四起,我们搬到了九仙桥。”
张顺开道:“九仙桥在雁阳之南,官兵只往北去,南面倒还安静些。”续道:“尊夫人乃女辈之流,此等为人已属可贵,而对玉面真人你,白路更打心里佩服。不知因何缘由,真人晚上不能行医,察觉婴儿受的是内伤,便和在下齐力排毒。最后毒是排出来了,真人却说婴儿还未彻底救活,可让在下心里凉去好半截…”
薛舍人笑道:“正是为此,咱俩打了一场,不打不相识,便在那咱们结下了缘分。”
张顺开道:“是啊!”转头对沈夕道:“刚才我们过招,就是复演当日情形。”沈夕嗯了一声道:“结果张叔叔输了。”张顺开道:“玉面真人何等修为,我只不过练了几年铜游臂,未得精髓,根本不配做真人对手。”侧头看向远方,停了停又道:“你体内毒性掌力尚未驱尽,经玉面真人指点,我便前赴西域找那始作俑者,就是魔莲尊者了。西域茫茫,非一日两日能够到达,途中还生了些意外,认识了冰盐帮的三位兄弟。”
沈夕道:“想必叔叔的朋友沈一成就是这三兄弟之一吧?”
张顺开道:“他是老三,帮众都称他三爷。那时沈一成去刺杀郑天冲,刺杀不成,反中了玄家掌力。我凭借微末的玄家真气救活了他,为图报恩,他答应陪我一起去鬼刹教找魔莲尊者。一成兄弟和魔道尊者熟识,他肯相随,在下怎不欢喜。之后来到那鬼刹教,将上圣火宫之时,偏偏遇上一位身穿青衫的怪客。一成看出这怪客修为极高,拉着我要逃。那怪客张口放出啸声,啸声中夹着极强的真气,当场把我们俩震晕过去。事到如今,我还不知这青衫客到底是何方神圣,恐怕是鬼刹教的天尊之一了,天尊已有如此神威,那教主该可怕到什么程度,着实让人难以想象。”
沈夕心想:“青衫客?只有无常天尊最喜穿青翠的衣服,莫非是他?”
张顺开道:“后来的事,我再不想提起。一隔十几年,除了要杀郑天冲,另一目的就是上圣火宫找魔莲尊者报仇。为此我下尽功夫单练铜游臂,自认练的可以了,却从一成兄弟那听闻你尚存人世,这如何不叫人又喜又悲?”
薛舍人奇道:“找到沈夕固然欢喜,这悲从何来?”
张顺开道:“当年的婴儿找到了,练就的功夫还有什么用。沈夕,你肯叫我声叔叔,我很高兴,你父母若能得知你活的如此健壮,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至于魔莲尊者,沈夕,你还想报仇吗?”
沈夕以前也经常问自己,若真是魔莲尊者杀了自己父母,要不要报这个仇?也为这个寝食难安,终无法得出答案,现在听张顺开讲出当年沉事,心如潮涌,只道:“我…我…”
张顺开道:“人死不能复生,冤冤相报,何时能了。魔莲尊者对你一定很好,不然你也不会这般犹豫,对你好的人,你会狠心杀他吗?沈夕,你已长大,有自己的想法,能不能放下这段旧事,一切随你自定,但你要记住,人活着不是为了报仇,而是活的高兴,活的开心,杀人可不是件快乐的事。”
薛舍人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白路道长,你说佩服我,嘿,修为上的佩服算得了什么,这么大的仇都放得下,我可更加佩服你呐!”
白沙轻抚袖袍道:“无量天尊,善莫大焉!”
沈夕脑中似能想起当日爹娘惨死情形,对魔莲尊者隐隐生出恨意,自己的身世已然明了,心里反而空落落的,久久不言。
张顺开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入口,咂嘴道:“茶凉了,还能加水吗,加水能热起来,却失去了原有的味道…”摇摇头,转身回到木屋,吱呀一声,带上了房门。
薛舍人瞧向沈夕,不愿多加打扰,他此番来是为见故人张顺开一面,人已见到,便不再作多停留,辞别白沙下了鹤山。
白沙道:“沈施主,天色已晚,你要何去何从?”
沈夕回过神来,喃喃道:“何去何从?我…我该去哪里?”
白沙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归处,想去哪里,梦到哪里,那便是你的归处了。本道不比王天宝王真人,解不了生死情仇,倒也能解些烦心玄机,若有什么疑虑,沈施主可到前殿来寻我。”说罢起袖,哀叹一声离开了林子。
沈夕呆坐良久,望向木屋,很想进去和张顺开聊上一番,再听听以往的旧事,又怕他责骂自己,始终不敢过去。眼见山雾四起,隐隐传来咕咕的蛙鸣声,站起身来,朝木屋恭敬一拜,转身下了山。
他刚离开,木屋便打开了门,张顺开摆出一条长几,几上放了一具铁铮。张顺开手掌抚上,指尖拨弄,铿铿锵锵弹奏起来。三绝岭只有鹤山一派,此时又值日落,山上甚为清净。铮声传开,虽响却柔,宛如故人交谈,又如生者对死者诉说。过了片刻,铮声大作,像是两方大军在战场上挥矛厮杀,又像顶尖高手以绝技对搏。
沈夕走到紫府堂,听到铮响,回过头去,心道:“是张叔叔在弹吗,原来他的曲艺也这般了得。”听了一阵,只觉心旷神怡,神驰云外,再也不肯挪动半步。待听到后面厮杀之声,胸口怦怦而动,他虽不懂音乐,也明白张顺开在驱逐自己,拜了三拜,终于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