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天尊眉头紧锁,抿嘴不语,虽有五十岁年纪,神采仍胜当年。眼睛紧盯着棋盘,思索良久,摇了摇头,哈的一笑道:“输了,输了,你耍诈!”灭世道:“哎呦老鬼,我可不像你,一来悔棋,二来多抓白子,这诈从何耍来?你要这么说,以后可别找我下了,走啦,再见!”说罢长身而起。
鬼谷道:“好端端的怎么说不下就不下,坐,坐…”抬起头来,目光陡地凝住,忽地啊啊大叫,骨碌骨碌翻出好几个跟头。
灭世奇道:“你又怎么了,咱俩再较一盘便是,可别装神弄鬼。”鬼谷直起身来,手指灭世道:“他…他不是死了吗?”灭世道:“我没病没伤,怎又胡言乱语起来了,你年纪过大,脑筋泛拧啦?”鬼谷呃呃低吟,眼睛仍瞧向灭世这面,忽地大步走来,更不与灭世理论,把他推到一边,直走到沈夕三步远处,呆呆凝视。
灭世这才发现身后站着沈夕,也吃了一惊,此时已知鬼谷为何作那么大反应,笑道:“原来沈夕回来了,那弑性魔相他们也到了,你们父子相叙,我找他们去。”一转眼,消失在崖后。
见鬼谷两鬓垂出几根银丝,精神健硕,却掩盖不住岁月的苍老之色,沈夕又是欢喜又是悲伤,眼泪夺眶而出,叫了声:“爹爹…”
鬼谷伸手摸向他脸道:“是你吗,臭小子?”沈夕奋力点了点头。鬼谷又摸向他脑袋道:“真的是你?”沈夕连声道:“是我,是我,我没死…”鬼谷满脸不相信,甩了甩头,啪的给了自己一巴掌。沈夕道:“爹爹!”扑纵抱了上去。鬼谷摸沈夕时,和他相距约有一丈,只是作势并未摸到他,沈夕抱住他身,才如梦惊醒,哈哈大笑道:“真的是你,我还以为眼花了,哈哈,哈哈,肉是热的,小脸滚烫,倒是个真人!”
沈夕哭着道:“爹爹,沈夕不死也当该死,这么些日子,你一定想念坏了。”鬼谷笑道:“人都是该死的,小子该死,老子更该死…啊呸,咱爷俩好不容易相聚,不提那死不死的字眼,让老子瞧瞧,你是变的哄我高兴来的还是…”说罢在沈夕脸上不住抚摸。
沈夕道:“爹爹,我…”鬼谷陡地一怔,呼的给他一拳,道:“不对,沈夕那臭小子一向直呼我鬼谷,何时叫过爹爹二字,你是假冒的!”沈夕悲喜交加,这下倒有些哭笑不得了,伸出手来,在鬼谷胯下拧了一记。鬼谷啊呦啊呦大叫,叫道:“臭小子,敢跟老子来这招,谁教你的!”
沈夕笑道:“不正是跟你鬼谷学的吗。”沈夕小时候惹了鬼谷生气,鬼谷常以此法教训他,此时反而行之,鬼谷哪还有半分怀疑,大掌在沈夕脑袋上一按,仰天大笑。
沈夕道:“鬼谷,沈夕以前没叫过你爹爹,现在叫了可好听?”鬼谷骂道:“好听个屁,还是叫鬼谷舒服些。拧腿里子那招千万别再使了,你长这么大,也该懂得那里是什么要害,若让桓公主看见…”
说话之际,崖后探出一个脑袋,笑道:“老鬼,嘻嘻哈哈的笑什么呢,肯定又说我坏话。”鬼谷哎哟一叫,高声道:“姑奶奶,这圣火宫上上下下谁敢说你坏话,欺负老鬼还不够狠么,再见,再见。那灭世赢我一盘,还不蹦上天了,老鬼可不容他!”竟不敢转头回望,一溜烟,飞也似的跑了。
与鬼谷得见,沈夕满心欢喜,竟没留意桓若卿何时而来,何时走近。桓若卿道:“见过鬼谷了,跟我走吧!”沈夕啊了一声道:“跟你走?去哪里?”桓若卿笑道:“姑姑就在后山,不瞧瞧去么?”不容沈夕作答,拉起他手直往后山走去。
沈夕只知鬼刹教教主名叫桓烟,是桓若卿的姑姑,自记事时起,桓烟便闭关不出,出关之时沈夕又不在圣火宫,遂从未见过其尊容。好奇心敬佩心交迸,实比见鬼谷天尊的念头更甚,忐忑之中,已不知转了几处弯,行了几里路,听桓若卿呼唤自己,抬头前望,原来已步入后山之内。
后山中种有青竹,修篁万节,烟色苍苍,绿荫冉冉,更有长水从山顶垂落,哗哗声响而不嘈。细耳听来,亦能分辨出花开鸟鸣,闭眼静思,水声鸟语又同时消去,此等佳境莫说外面不曾得见,就在梦中也是难得一遇。
桓若卿在青竹上轻手一敲,立时便有嗡嗡声回荡开去。竹林深处一女子道:“你俩来的正好,快帮我折折这些枝条。”
沈夕心想:“这就是教主的声音吗,好生轻柔。”桓若卿叫道:“姑姑!”发足往竹林深处奔去。这竹林沈夕从不曾来过,更不识方位石道,桓若卿去的快,他却落下了,转了半晌,迷失在竹海之中。
正跺脚着急时,隐隐吹来一股细风,推着沈夕往前方走。沈夕大觉奇异,任由风助前行,只见前面渐渐现出一个白色轮廓,如桓若卿一般高挑,手持竹枝,对桓若卿说道:“折短些,就像这样,断枝都放篮子里。”
沈夕一步一步前挪,离白衣女子尚有数尺之近,那推着自己前行的风忽而消失遁去。沈夕小声问道:“若卿,这位可是…”桓若卿把竹枝折下,转身以枝指他,喝道:“大胆,还不参见姑姑!”沈夕赶忙拜下欲叩,桓若卿又道:“让你拜你就拜,逗你玩呢。刚才姑姑说了,鬼刹教人人可拜,你我就免了。”娇颜一笑,把沈夕拖带过来。
白衣女子回过身子,轻笑道:“沈夕,好久不见。”沈夕微微一呆,张口结舌,使劲揉了揉眼睛,只见眼前女子已近中年,除了衣服装饰,眉目口鼻竟像极了桓若卿,若不是她脸上略有岁月痕迹,决计分辨不出。莞尔间透露出与年纪全然不符的美艳,翩若惊鸿,笑中生凛,和桓若卿的伶俐俏皮相比,更有一种统领神教的威严。
呆立半晌,沈夕结结巴巴的道:“桓…桓教主…”
桓烟笑了笑,点头示意,便又折起竹枝来。桓若卿把竹篮拿到一边,对沈夕道:“竹子这么多,单个折来岂不太过费事,沈夕,你冲左边竹林打一掌。”沈夕不明其意,见桓烟捏拿竹子单拿枝底,拈了好一阵才把枝叶折下,不敢放肆,遂道:“打掌做什么?”桓若卿道:“让你打你就打,怕打不断吗,我先来,你学着点。”手臂一抡,娇斥一声,空绝掌隔空打去,但听哗啦哗啦之声不绝,竹子已不知被摧倒几十株几百株。
沈夕耐不过她再三要求,右掌微起,真气浑圆使出,蓬然一声,掌力穿林而过,却见青竹微微几晃,竟无一根折断。
桓若卿气骂道:“在密宗的气势哪去了,你就这么不肯使力?”沈夕也很不解,挠了挠头道:“我使力了啊,还使了好大劲。”桓若卿道:“劲去哪里了,算啦算啦,还想让姑姑见见你的本事,顺便指点指点,只当我白费这番心思!”
桓烟看了两人一眼,呵呵笑了起来。桓若卿道:“姑姑,你也取笑我,嫌打断的竹子不够多,是不是?”桓烟道:“今日是折竹枝来,你全打断又有什么用?”走出几步,左掌前立,忽见一道白色光纹扑扩而开,使的正是和桓若卿一模一样的空绝掌。
大空绝功乃桓烟的领域绝技,空绝掌又从空绝功中衍化而来,两人使来自不可同日而语,但见桓烟掌力缓慢推前,扩到之处,竹枝也只跟着轻轻一拂,尽数笔立,哪有一根折断。
桓若卿惊诧万分,叫道:“姑姑…”桓烟收回掌力,说道:“你想让我见识见识沈夕的本事,他先前那一掌足矣,只因掌力刚柔并济,刚不胜柔,柔不胜刚,击打出来便显得没有气力似的,实已是非同小可的一掌。姑姑指点他,哪还有什么可以指点,我俩都未击倒竹子,无论招数内力,都已无指点之方。”
桓若卿听不明白,又打出一掌,这下她使了三成力,咔嚓咔嚓,几根青竹应声而断。
桓烟道:“这就像阴阳两生一般,阴盛而阳衰,阳盛而阴弱,能将阴阳调济平衡,方是功成之道。”转而对沈夕道:“刚来圣火宫那时,你才出生不久,因受了别人的毒掌掌力,性命难保,谁想竟成长到今天这等地步,真让人难以置信。”
沈夕直言不讳,说道:“我知道,那掌是魔莲尊者打的。”桓烟咦了一声道:“魔莲告诉你了?”沈夕摇了摇头,道:“不是他。”桓烟道:“那是鬼谷说的?”沈夕道:“也不是…”桓烟道:“这可奇了,既然谁也没说,你又如何得知?”
沈夕道:“不管是谁告诉我以前发生的事,沈夕都不想再去计较,我只知道,鬼刹教是我长大的地方,也是我的家,各位天尊地尊都是我的亲人,对于教主,心里更是无比仰慕,怎还会记恨昨日之恨。”
桓烟听了甚是欢喜,笑道:“不去强求,自没有痛苦。你功夫练到这等田地,只不过是底子好,悟性强,虽数难能,倒也不足为贵,如今却可参透痛苦之源,放弃仇心,那才是了不起的成就。沈夕,你跟我来,我有件东西要交给你。”
沈夕看了看桓若卿,若卿笑道:“姑姑看重你,快跟着去罢!”沈夕道:“你不一起来么?”若卿道:“我在这里等着。”沈夕点了点头,随着桓烟往竹林更深处走去。
过了竹林,抬眼便望见一居暗阁。桓烟指着暗阁道:“这里便是后殿,除了历代教主,谁也不许踏入的圣地。”沈夕道:“我能进去吗?”桓烟笑道:“跟着我,自是可以进的。”当先走入暗阁。
暗阁中空间不大,没有桌也没有椅,唯有截下来的竹枝,整整齐齐地堆在一起。这里居落在竹林尽头,清静优雅,倒更适合修真人静坐。
桓烟走向西侧墙壁,在墙上扣了扣,墙壁裂开一道细纹。只见她从中拿出一根卷轴,取开看来,却是一张淡黄色的皮革。
桓烟道:“你可识得此物?”沈夕细细观瞧一番,说道:“好像在哪里见过。”桓烟道:“你练的黑水章是不是少了一页,这页正是从那秘籍中撕下来的。”
沈夕连忙再扫视那皮革纸,细想以前练的黑水章,越看越相似,不禁失声惊叫。
桓烟道:“黑水章转到我手里,这页已然掉下来了,却不是我撕的。”沈夕叫道:“是迟远心!”桓烟道:“确是他。迟远心练了这一页,功力大进,却嫉恨我抢了此书,才至鬼刹教出现昔日大难。纸上载有心法,虽不齐全,也足以可令身无寸功之人越然成尊,你既练此书,万不能少去这关键一页。”说罢交到沈夕手中。
沈夕道:“教主怎知我练了黑水章?”
桓烟道:“书我也看过,你忘记了?”沈夕挠了挠头,这才记起黑水章中夹了页普通纸张,正是桓烟写的告诫之语,讪讪一笑。
桓烟道:“你且记熟了,便妥藏起来,再不可落入他人之手。”沈夕点头应允。桓烟沉吟片刻,又道:“不如你现在就练,若有疑难,我可以替你详解,一日或能胜过几日之功。”沈夕道:“这里是教派圣地啊,教主自然可以常住,沈夕怎敢多留…”桓烟道:“那给你一个时辰,够不够呢?”沈夕道:“试上一试,若记不住,便不练了。”当即展开皮革,一字一字看了下去。
这一页上载写的是道功,内容并不为多,语句意思却繁涩难懂,较之迟远心练就此页花去十二年时光,沈夕只用了盏茶工夫,已然记住七八成,又默记些许时候,其中之意全然明白。他不需试炼,默想中便与自己以前所学相融相合,恰似河川汇聚大海,纤蚁归于蚁穴,这页本就在黑水章之中,其意自然殊途同归。
时间一点点过去,沈夕全神浸润在秘籍的钻研之中,也不知过去多久,忽听阁外传来细缕微弱的声音,正是桓若卿在呼唤桓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