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个倒霉透顶的早上,我夹着从财务室领到的算盘,揣着一颗失意的心,从分行办公室被扫地出门,发配到位于环城路一家批发市场的分理处。假如那个时候,我懂得文过饰非,****,****,满嘴扯淡,也不至于把女强人领导让我写的年终总结搞成一篇经营管理检讨书,惹得她大发雌威,誓要拔光我身上胡乱扎人的刺。
那一天,云淡风轻,我和我破旧的自行车在拥挤的车流中穿插转折、缓缓挪行。
大街上永远有人风尘仆仆,有人神色怡然,有人闲庭信步,有人步履匆匆。
我在心里为女强人领导的狭隘心胸开了一路批斗会。满腹的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的悲哀。
自行车轮丈量了近十里路程,本千里马终于抵达目的地。
推门进去,几乎窒息。
不到三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坐的、站的、挤来挤去的、粗声大气呦喝的,满满腾腾塞了一屋子人。哪里见银行的优雅?嘈杂处竟丝毫不逊色于外面的批发市场。
全行人都知道,批发市场里的营业点条件最差,最忙,收入却不见得高,人人都视为畏途。
柜台前有位老兄提着一只硕大的鼓鼓囊囊的麻袋交现金。后面一字排开,四条彪形大汉。营业室本来就狭窄的空间几乎被占据了半壁江山。
柜台里七个脑袋深埋于桌前只见头顶,十四双手指上下翻飞如点钞机。
只有一个人不干活,隔着柜台与麻袋老兄谈笑风生。想必是领导。靠,竟然又是个女的!我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同性的压迫?
我挤到麻袋老兄旁边,隔着柜台上的铁栏杆,对谈笑风生的女人说,梁主任,我是常青,我来报道。
梁主任上下打量了我几眼,确定我不是劫匪后,打开柜台一角的铁门,放我通行。
铁门在身后关闭的一刹那,我有身陷深牢大狱的感觉。
梁主任把我带到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面前说,梅子,这是分行调来的常青,以后你带她,先让她先学点钞和珠算。
俺的小手只敲过键盘没拨拉过算盘珠子。这都什么年代了,电算化应是百川归海,大势所趋的事,这种小米加步枪的落后装备怎么能适应现代商业银行的竞争?我心里对这种雕虫小技很是不屑,但不幸的是,我今后将要用这种为我不屑的技能来糊口谋生。
梅子正专注于桌上的几捆百元大钞,对刚收的这个徒弟根本不以为意。
我百无聊赖,坐到不耐烦的时候问梅子,梅老师,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梅子从脚下拎起几捆十元钞票,一古脑推到我面前,头也没抬一下说,这个帮我点一下。
一捆钱十把,一把一百张,晕,几千张呢!我刚才不过是客气了一下而已。我除了发工资的时候点过自己那不足十张的血汗钱外,哪见过这么多钱啊?
硬着头皮拆开一捆钞票,学着梅子的样子,可我这手跟梅子比起来笨拙的说是脚都不为过。
最后,我桌上那几捆钞票还是被梅子消灭掉了,连清点数量带扎纸条、捆钞,五分钟不到结束战斗。
我真有点佩服这个师傅了。
数了整整四天钱。
第五天梅子请假回家备考会计职称,梁主任让我接替梅子上柜坐台。
坐台,在办公室当白领那会儿,常听营业室的同事玩笑,说银行柜员跟小姐的相同之处是:都收钱、都接客。不同之处是:柜员卖笑,小姐卖身。
我第一次接客就遭遇了麻袋老兄和他鼓胀的麻袋。
我纳闷的是,这位老兄与俺素不相识,却一进银行就旁若无人的直奔俺,哗拉把一堆花花绿绿的钞票倒在柜台上。
今天是我第一次坐台,处女台。
如果***,遇到一个处,是件能让人喜出望外的事;如果找银行柜员办业务,遇到一个处,是件让人很郁闷的事。
在我在象座小山一样的钞票堆里奋力拼搏了半个小时仍然没有结果的时候,麻袋老兄终于忍无可忍,不想再忍,大声发泄不满,哎,你能不能快点,半个小时了,连一半都没点完!
梁主任不在,否则有她跟麻袋老兄谈笑风生,还能为我争取点时间。
我真服了自己,这把钱数了三遍,竟然没有哪遍跟哪遍数字是一样的!麻袋老兄一催,我简直要精神崩溃。
而且,数了这么多钱,为什么一张假钞都没发现呢?在现金流量这么大的市场里,有假钞出没是正常的,没有假钞反而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是不是那些假钞与我见面不相识,全都漏掉了呢?漏掉假钞是要自赔的,我不禁为自己月底工资的缩水而痛心不已。
数到汗流浃背,其实才***,太阳虽然虚张声势的出来,却还没什么威力。
假如这些钱都是我的,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辞掉这份工作,我一边数钱一边忿忿然地想。
忽然有一个坚硬的东西打在我汗津津的脸蛋上,然后落在那堆脏兮兮的让我虚火上窜的钞票中。我捡起那个不明飞行物,是一颗用纸做成的子弹。小时候男孩子们用猴皮筋弹弓玩打仗我经常负责做子弹。
我捏着那颗子弹左顾右盼地寻找肇事者。
营业室一角,一个长手长脚的大男孩正咧着嘴冲我乐,肇事工具——橡皮筋还套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上。
肇事者必是他无疑。
我愠怒地瞪着他,李明辉,你干嘛?!
他一脸不在乎,眉毛一挑说,我,在打猎。
我被他的话气乐了,恍然间又回到了大二的那个夏天。
美人出浴,我从澡堂出来,一身轻松地穿越操场,向女生公寓走去。
突然一只蓝球咣的一下砸在我的脑袋上,然后一个身材高大,长手长脚,一袭白运动衣的男生跑过来向我自首,对不起常青,我不是故意的!
好帅啊!!
尽管他把嘴咧得象用图钉钉在耳朵根子一般,一幅恶作剧得逞的戏谑和得意,我还是没有办法和他生气,花痴般盯着他阳光灿烂的脸愣神了几秒钟,惊讶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常青?
我不认识这个帅G。大一那年,每天晚上宿舍的卧谈会为全校的帅G排座次,之后几个宿舍还交流名单,最后公认的那几位帅G我都认识,今天这儿居然发现一条漏网之鱼,这使我对那个排名的权威性产生了严重怀疑。
他不仅知道你叫常青,还知道你是91级、金融系、住307。一个跟他一样高大的男生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插嘴道。
帅G捡起球,咣得砸向插嘴男生,然后他们在我眼前追打着跑开。
他叫刘钊,插嘴男生一边跑一边回头向我挤眉弄眼。
当天晚上刘钊扯着脖子在女生公寓下卖力的表演男声独唱,俨然一超级男声。只是歌词非常单调,来来回回都是:307——,常青——。
姐妹们把我按在床上三令五申、威胁利诱不允许我越雷池半步,然后一群人趴在阳台上嘻嘻哈哈地调戏刘钊。
常青不在,约会去了。
找我们常青干嘛?
为什么只找常青不找我们啊?
我哪点比不上常青那小蹄子啊?
常青说了,找男朋友要找能说会道,能歌善舞,能屈能伸,能诗会画的,你有几能啊?表演一下,让我们检验检验。
我听不下去了,冲破重重封锁线,在众姐妹的一片喧闹声中倒戈,下楼与刘钊会合,开始了一场风花雪月的爱情。
哎,把我的子弹还给我!
我正如火如荼的奋战在一堆钞票里,李明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七十八,六十八?糟了,到底是七十八还是六十八?乱了,乱了,被他这么一骚扰,我又白数了。
我的子弹呢?你不会给扔了吧?李明辉瘦瘦长长的胳膊从我身后穿过来在钞票堆里划来划去。
别乱翻!我一声断喝。我还你成吗?
我从桌上捡起一根橡皮筋,夹住那颗子弹瞄准他的脸,他嗖地一下跳向一边,身手还算敏捷,子弹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落在地上。
他竟然嗒嗒地追过去捡,孩子气的要命!
我偷眼看周围,都在各忙各的,竟没一个人肯主动发扬一下团结互助的雷锋精神。这几天,我明显地感觉到他们对我的集体排斥和冷漠,除了师傅梅子不得不跟我说话外,没一个人搭理我。在一个封闭的圈子里,新人的加入会增加旧人的不安,这些我都能理解。
还是那把钱,数到第六遍了,竟然出现了六个不同的数字。我差不多也要对自己忍无可忍了。
又乱了吧?李明辉咧着嘴,笑得象只偷吃了鸡的狐狸。
你今天出门没看看黄历上是不是写着不宜数钱?
看了,黄历上写着不宜废话!我真想用手里的这把脏兮兮的钱塞住他差不多咧到耳朵根子上的嘴。
要帮忙快说话,趁我这会儿心情好!
耶!这一句不亚于天籁之音。我略一迟疑,腾的站起来,逃到一边。我知道我若再和这堆钱纠缠下去,一定会因公殉职。
仁慈的主啊,感谢你在危难时刻丢给我一棵救命稻草。
我以为李明辉会坐下数钱,没想到他象派送节日礼物一样,把桌上的钱全部分了出去,一边分还一边说,都快点数,数完了给我报个数。理所当然、理直气壮得好象别人不是在给他帮忙。
奇怪的是,大家都很买他的帐,六架点钞机同时开动,工作效率大幅提高。
李明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无所事事,悠哉游哉的用细长的指头敲击桌面,一边歪着头冲我乐。
该死,这笑容太象刘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