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的晚上,我在宿舍里看书。
放寒假了,人都走了,整栋宿舍楼里也没有几个人,尤其是晚上,安静的可怕。
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见她站在门口。
我知道她可能是找我有事情,否则不会这么晚来的。
我做了一个手势,请她走进来。
她坐在靠近暖气的地方,暖着手,不说话。
我问:“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请你再帮个忙,行吗?”
“别那么客气.。”我还想说“谁让我还欠着你的钱呢。”可是看见她一脸严肃的样子,止住了。
“我要去北京签证了。”她看着我说。
可是,我看见她的脸上有许多带血的伤痕。
“哦,好的,咦,你的脸是怎么了?”
她苦笑了一下,摸着脸,问:“伤痕明显吗?我丈夫打的。”
“伤口太明显了啊!为什么呢?老婆要出国了,好事情啊,为什么要打你啊!?”我实在是不明白。
“他没有什么文化,除了喝酒就是脏话,喝醉了就打人,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了。”她苦笑着。
“姐姐,这个是什么年代了?!你可以离婚啊!”我有点打抱不平起来。
她严肃起来,说道:“以前,我是要和他离婚,他坚决不离婚,因为他的爸妈觉得他一个乡下人能找到我这样的大学生,还是大学老师,脸上很有面子。”她继续说到,“今天他妈妈说,如果我出国了,就肯定会和他儿子离婚,所以他不让我去日本,所有才使劲的打我。但是现在我绝对不可以离婚,如果我离婚,日本大使馆就会认为我有移民嫌疑,不会给我签证的,所以,现在他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离婚。至少在拿到签证前,我绝对不能离婚的。”
“从前是我要离婚,现在我是怕离婚,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啊?”她忧郁的眼神看着我问。
“离婚了就不能拿到签证,这个事情你丈夫知道吗?”我不敢看她的眼睛,直接的问。
“他那个文化水平,肚子里只有酒精,怎么会知道这些,但是他可能会来问你们,到时候你怎么说?”她看着我,问。
“啊?这个.这个.。我就说不知道,可以吗?”我问道。
“你也在大学教书,怎么会不知道啊?他怎么会相信啊?所以我来求你哦,你就这样说:日本非常缺女人,如果我离婚了,很快就可以去日本了,这样她就不会主动和我离婚了。”她说。
“这个.。。这个.。我说不出口啊!”我很为难,毕竟都在一个院子里面,经常可以见面的。
“这个我也想了很久,我们系里的人,最能说的,也只有你了,我知道,你能把稻草说成是金条,能把死猪说的满地跑,整个学院也就只有你了,算我求你了,行吗?”她恳求的说。
“姐姐,不行啊,你抬脚就走了,可是以后我还会遇到你丈夫,你叫我如何面对啊?”我为难的看着她。
沉默,还是沉默.。。
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说:“那我今天晚上就走,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凌晨两点有一班去西安的火车,我就坐这车,到西安转车去北京。免得你为难。而且晚上走,别人也看不见是你带我走的。这下你满意吗?”
“啊?半夜走?对了!我还欠你的钱啊,这晚上的,我到哪里去给你凑钱啊?”我有点着急。我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说:“你看,这个是我的账单啊,欠你四百多块钱呢,我现在是真的没有啊!你能等等吗?”
“不急,我去北京找我姐姐,我就住在那里,我需要钱的时候,就给你写信,你可以把钱寄到我姐姐那里,等会我给你写下地址。夜长梦多啊,我要赶紧把签证拿下来。”她若有所思的说。
“哦,那是啊,我会赶紧凑钱啊,以前听说你们家有钱,我都把你当成我的银行啊,随便借钱,可是你这一走,我要过紧日子了啊!”我开玩笑的说。
“呵呵,”她难得的笑了笑,说:“你这里有笔,信纸和信封吗?我要写点东西。”
“有啊,有”我赶紧拿出一堆信纸。
“你能不能出去呆半个小时,我要安静的写点东西。”她问。
“啊,这寒冷的三更半夜的,让我出去啊?.。“我犹豫了一下,实在不想看到她失望的样子,继续回答道,”不过,可以,没问题,我去操场跑步,锻炼身体啊!”我回答到,就是出去呆十个小时,我也会答应。
她满意的笑了笑,说:“真的很感谢你啊!”
临出门了,我突然想起什么,回过头,问:“姐姐啊,你是不是要写遗书什么的啊?你可别在我这里上吊啊?!要是那样,我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啊!”
“哈哈,鬼话,你希望我去死吗?你看我像那么悲剧的人吗?出去吧,半个小时后回来就可以了,然后你就送我去车站啊。”
半夜的操场非常宁静,天空也异常的干净,银河挂在头顶,七姊妹星座特别显眼,甚至可以看见下面的星团。
我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能那么坚持的学习日语,为什么要那么坚持的走出去,不就是想要改变自己的生活吗?每天按部就班的上班、下班,这像死水一般的生活,也只有像我这样的活死人能够忍受,难道我就不想改变吗?我能改变吗?有那样的能力吗?一系列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翻滚,我找不到答案。
我突然想到了我的大学老师,我毕业的时候,他告诉我,以后工作遇到了问题,可以去找他。可是,我的道路是我自己去选择,找他又有什么用呢?
难啊!
人生的艰难不在于你做什么,而在于选择——这句话不知道是哪个哲人说的。
如果要靠名人名言来帮助你规划人生的话,你真的会发现无论你做什么,其实都不对,做与不做都能找到充足的理由。
半个小时很快过去了。
我回到宿舍,门开着,看来,她已经做好准备,马上就要出发了。
我戴好手套和帽子,推出自行车,准备出发。
她却拦住了我,“你不要和我一起出去,别人看见了不好,我先走,在门口的大树下等你,你等会再出来啊。”
“还是姐姐你想的周到啊,在下佩服,佩服啊!我五分钟后出来找你啊!”我讨好的说。
她没有吭声,一转身,头也不回,瞬间就消失在这个冰冷的黑夜里。
果然,她站在门口的大树下,一看到我来到,不等我停车,就跳上自行车的后座,说:“快走吧!”
一路无语。
没有了上次的快乐。
可是我不喜欢沉默,我要找个话题。
我故意用调侃的口气问她:“哎,问你个问题啊。”
“问吧。”她的状态似乎也没有精神。
“你说上次送你去考试吧,我们像逃婚,我怎么感觉这次像逃难呢?哈哈”我打趣的说,想尽量的装的开心起来。
沉默,沉默,还是沉默。
突然,她大哭了起来,“哇,哇,哇”,声音大的惊人。
我忙停下车,她跳了下来,蹲在地上,继续嚎啕大哭。
“你怎么了?”我走到她的面前,很关心的问。
“你走开,我想安静一下啊,你走啊,不要站在我面前啊,走啊.。哇.哇”她对我大声的哭着,吼着。
我慌忙后退了几步,呆呆的看着她发疯,我不知道什么地方惹着她了。
她的声音,在这个寂静的夜晚,显得是那么的疯狂,也充满了悲凉。
“你走那么远做什么啊?我会吃了你啊?过来啊.”她冲我大喊道。我慌忙往前走了几步。
“你说,你说,你为什么要送我走啊?”在昏暗的路灯下,我看见她哭的泪人一般。
“不.。是.。不是.不是你要.我送你走的吗?”我很迷惑的问,说话也开始结巴起来。
“我要你送,你就送啊?你没有脑子啊?你是猪脑子啊?走开,离我远点,走开啊!.。”她继续哭着,咆哮着。
我慌忙又后退了几步。
“走那么远做什么啊?你听到我说什么了吗?你--过来啊!”她大声的喊道。
如果我敢反问“为什么”的话,我想,我会被她吃了!
我突然想起了虎克定理。
在弹性限度以内,弹簧的伸长和缩短与给它的外力成正比。
我现在和她的距离,很像是那个弹簧。
她让我伸长,我就得伸长;
她让我缩短,我就得缩短。
还好,目前还在我的弹性限度以内。
看着她发怒的模样,我不敢有任何的反抗。
看着她的迷乱和矛盾,我也很难受,可是我帮不了她。
“那.。那.。。那我们回去吧?”我慢慢的走近她,诺诺的说。
“回去?回哪里去?回你个头啊!我也想,像你那样混日子,可是我怎么混啊?呜.。哇.。那个死鬼,天天就知道喝酒,喝醉了就打人,往死里打我,我是她老婆啊,呜.呜.没有人管我啊!”她嚎啕着。
我蹲了下来,默默的听她诉说,我不敢说话,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我想死,可是我怕死啊,哇.。哇.。。我要是死了,我的孩子谁管啊?你管吗?哇.。哇..”
“我爸我妈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任由丈夫处理,凭什么啊?啊?凭什么啊??”
“他打我,他的妈妈就站在我的面前,还说我该打,凭什么啊?我不就是喜欢看点书吗?看书有错吗?有错吗?他们凭什么把我的书都扔掉啊?你说,他们凭什么打我啊?凭什么扔掉我的书啊?你说话啊??”她拉着我的衣服,来回的晃动,质问,似乎我就是那个打她的丈夫。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累了,她的哭喊变成了抽泣。
突然,她伸出了手。
我问她:“你要什么啊?”
“给我啊,你的手绢啊,没看见我脸上都是眼泪吗?笨蛋!”她吼叫着。
我赶紧把手伸进我的口袋,摸到了我那皱巴巴的手绢,在递给她的那一瞬间,我犹豫了起来。
“干嘛?舍不得给啊?”她一把就抢了过去。
“别.别.。别啊,”我慌忙的解释,“这个手绢,我记不得.。。多.久没洗了,好像有.有.。有点怪味啊.,这个.是.是。。我用来擦鼻涕的啊。我.我.我觉得有点脏.吧。”
“噗哧”,她却笑了出来,仍然擦了几把脸,看了我一眼,说:“嗯,没错,是有怪味道!我看猪都不会用这个的。”
“可.可是.你.刚才.在用啊.”我弱弱的,不服气的说。
“什么?你有本事再说一次?”她面露凶光,紧紧的咬着嘴唇,看着我。看得出来,她是在忍住笑。
我笑了,她还是忍不住,也笑了。
“拉我起来,我的腿都蹲麻木了!”她对着我说。
我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她慢慢的站了起来,把我给她的手绢扔到了地上,说:“别要了,我看你也懒得去洗的!.。。我要去日本,我要出国!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她用袖子擦了擦脸,拉着我,说:“你——,带我走!带我走啊!”
“去.。去.。。去哪.儿呢”我有点害怕的问。
“车站!我要去日本!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日本!猪!快带我走啊!”她咆哮着,像个疯婆子。
我赶紧扶起倒在地上的自行车,她很麻利的坐了上去,我心理感到很压抑,我知道她很痛苦,但是我无能为力,我什么忙也帮不了她。
路上我们再也没有说话。
很快就到了车站。
售票处没有什么人,我也很快帮她买到了车票。
到了站台,我不知道说什么,连一句安慰她的话也讲不出来,平时的伶牙俐齿也不知道怎么就没有了。
倒是她先开口了。
“刚才,.。对不起啊!”
“哦,.。哦,没事,只是我.我.我帮不了你的忙啊!”我结巴的说。“要不,现在我们还是回.。回.回去吧。”
“不!”她很坚决,“我要出国,我要去日本!要不我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学日语做什么啊?!”
我沉默。
“谢谢你送我,真的谢谢,真的,刚才对不起,真的,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控制不了我的情绪啊!”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哽咽了,眼泪也掉了下来。
“我真的不想走,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她哽咽着说,“没有人愿意帮我,也没有人愿意听我诉说,只有你在帮我,真的很感激你啊。”
透过月台的灯光,我看见她的脸上的泪珠,我也难受,我的眼睛也湿润了。“我从来也没有出过远门,这次如果真的去日本了,一个人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其实,我也很害怕,真的,我有点害怕啊。”她低着头,鞋在地上来回的蹭着,声音缓慢而轻柔。我摸了摸我的口袋,空空的,才想起我的没有洗过的手绢已经被她扔掉了。
“别.。。别这样啊,人的适应能力会很强的,我相信你的!”我说,“反正要出国了,开心吧,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你就说啊!虽然我能力有限,但是我会尽力的啊!”我尽量的劝她。
“嗯,我知道,你也要好好的想想,离开这里吧,出去闯闯吧,别把自己给废了。”她也开始劝我了。
“是啊,我也在思考这个事情..对了。。”我从衣服兜里拿出二十元钱,放到她的手上,说:“出门在外,需要钱,你拿着吧,我就这么多了,欠你的钱,我会尽快给你的。”
“嗯,谢谢你了。”她变得不好意思起来。
“你看啊,这二十块钱对你来说,现在就很重要了吧,能不能抵消我那四百多的债务啊?哈哈哈”我想尽量让她开心起来。
“你呀,如果我说可以,你的良心也会不安吧?呵呵,别做美梦了吧,欠的钱还了,你的心也就安了,是不是啊?”她有点笑容了。
“对了,我给你一样东西,差点忘记了。”她一边说,一边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我拿着这个信封,“咦,上面怎么没有地址啊?”我问道,“这个给谁呢?”
“给你的,等我走了,你就拆开看吧。我先上车了啊,火车就要走了,你回去小心点啊!”说完,她转身上了火车。
我站在站台,看着她找到了座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站在那里发呆,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一幕。
她也坐在座位上看着我。
站台上的其他人都在话别。
她又侧过头,眼睛转向别处,不再看我。
我忘记了挥手告别。
她也没有挥手告别。
火车慢慢的开动了,开动了,我看着载着她的火车慢慢的离去。
我突然想起了她给我的信封,信封并没有封口,里面有一张纸,我轻轻的把纸取了出来,纸叠的很精致,形状是一个蝴蝶。
我轻轻的把折叠的纸铺展开来,只见上面写的都是日文,看起来很费劲,背面似乎也有字,反过来,全是中文,最上面是字是“说明:是日文的翻译”,内容如下:
我说
喜欢和你在一起
喜欢看你的淘气
你却笑着
笑的傻傻地
我说
很想拉着你的手
和你漫步在校园里
你却转过身喊
我要打麻将去
我说
走吧,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去
你摇摇头
我那儿也不去..
你说
我知道你对我的好
谢谢你借给我人民币
也谢谢你偿还延期
我说
不用客气
因为在我的心里
给你留了一块空地
这是一个while(1)语句
但是我知道--
我在if这里
你在else那里
虽然总是在一起
我们却有着最远的距离
也一定要各奔东西
(说明:
1、while(1):死循环语句,含义为永远)
2、if.。else语句:条件语句,只能有一个被执行)
忽然,站台上吹来一种冷风,吹的这张信纸哗啦啦的响,我小心的把它折了回去,放回信封里。
紧接着,我打了一个哆嗦——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远处传来一阵优美的音乐。
我知道这个曲子的名字,是:MusicoftheSpheres,是一首华尔兹舞曲。
凌晨两点了,也许他们还在跳舞。
醉生梦死在这优美的音乐里,也是一种不错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