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每天都坚持写日记,并不是因为有这个癖好,而是因为日记本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只信任我的日记本,没有朋友可以倾诉,我妈每天回家倒头就睡。家里的值钱电器几乎被我妈为了补贴家用全卖光了,包括那台在我三岁时还算全村唯一一台稀罕物的彩色27寸电视机。我从不觉得母女相依是件可怜的事,没有父爱对于我而言就跟这个学期没有拿到第一名一样可惜,但这并不能称为可怜,因为除了我妈摆摊回家数了数今天赚的钱兴奋的说可以给我买顿肉吃,我并不能把她没日没夜对于我爸的咒骂抱怨和对我的使唤当成是母爱。平心而论,她从未像老师课堂上所说的给我一些心理辅导和指引,也没有抱着我睡过一次,给我买过一件新衣服,为我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菜。那时我就在想,如果我是我那不负责任的老爹,我也要离开这样的女人。
从小到大我没有像村里其他孩子一样背过猪草,放过牛,因为我妈也不会种地,更不会教我怎么种地,我唯一值得庆幸的地方是,我不会听到我妈拿着小细棍子满村追着我骂着:‘小兔崽子,你他妈今天又没放牛了!’我妈几乎不对我说什么脏话,她只会在喝醉时拍着我的头,捋开我细碎的额发,语重心长的说:'离离,你要知道你和他们都不同,你是要出人头地的大人物,一定要给你妈争口气,嫁个有钱人,住大房子过好日子,别像你妈一样,一辈子只能缩在这个破村子里。'她喜欢和我说大城市里的一切,繁华,妖娆,灯红酒绿。我每次都低头吃着碗里冷冰冰的饭菜,一边听她不厌其烦的一遍遍重复。
我妈是个很奇怪的人,应该说我们母女在村子其他人眼里就是很奇怪的存在。我妈有很多漂亮的首饰,她每天都会从破旧的梳妆台里拿出她这些宝贝,擦了又擦,对着镜子试了又试,彷佛这就是她生活的唯一乐趣,对于一个穷乡僻壤,一个没了丈夫的寡妇每天都穿得花枝招展,招摇过市,村里闲话传得不少,最多的版本便是说我妈在外面偷了男人,合伙把我爸给杀了,那男人又把她给丢了。
我妈似乎不在乎这些,依然一天接着一天戴满了首饰穿着她已经洗旧的衣服昂首挺胸的在村子里招摇。村子里的女人家多是黑黑壮壮,见自己男人多看了我妈一眼便要掐着男人耳朵嘴里叨叨的咒着我妈老狐狸精。
我妈生的很漂亮,可惜这些天分却没有过多的遗传在我身上,但对于这个小村子而言,白白净净的我已经很出众了,况且我成绩也好..........
今天要出现在我日记里的新主角,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存在。在这个不怎么发达的小县城里,我从未见过比我还要白净的人。我一直以为我就像我妈所说的,我是特别的,我是最出众的。但是这个人,从开学第一天起,便抢了我所有的风头。
有没有过一瞬间,当你看到一个人第一眼的时候,你就本能的竖起刺猬一样的外壳,觉得这个人对于你是一个麻烦的存在。
我见到这个叫陆白的男生时,便有这样的感觉。
他出现在新学期伊始的第一堂课上,整个人瘦得像棵随时会被风吹倒的竹枝,但那么白净的人,我是从没见过的。他被班主任带进教室,简单的做了自我介绍。
他一直低着头,我从课本里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他捏着书包带白净如葱的十指,拧在一起似乎极其不情愿的模样。他穿着纯白干净的校服衬衫,胸前还有一个黑色的校徽标志,手腕上戴着可以翻盖旋转夜光的手表,脚上穿着全班同学也没见过的NIKE运动鞋。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我经常能翻到我妈为了摆摊进货时得到的小册子,除了广告以外,我看见这种鞋子的价格时,也惊讶的合不拢嘴,它竟然能抵我和我妈一两个月的生活费。我们是没有校服的,多数同学的爸妈也不会同意学校里这么无由的规定,上好课学好东西不就行,要这种劳什子做什么。
总结而言,他和我们所有人都不同,就算坐在同一个教室里,彷佛呼吸的空气成分都不一样。
从那一刻开始我紧紧的盯着他脚上的运动鞋,捏着书本的一角不肯放手。直到班主任说为了照顾新生,让我这个做班长的好好辅导他,正好我身旁的位置也空着,便让他坐到我身边来,我才收回了盯着他运动鞋的眼睛,好奇的转过头去看他的脸。
他不和我打招呼,自顾自打开书包把文具一样样摆出来,脸上完全没有笑容,转笔刀,碳素笔,可以拉拉链的文具袋.......我当时甚至不知道那东西叫文具袋。他似乎发现我在偷偷瞄他,其实不止是我,全班同学似乎都在瞄着他。
他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然后没好气的说:“你他娘的盯着我干嘛?”
我承认我是从开始时就讨厌他的,我虽然没什么朋友,并不代表我人缘不好,在这种小学校里,没有其他乐趣,每个人对于学校里成绩最好那一个,都是表面上巴结内心里憎恶的。
他是第一个敢这样和我说话的男生,而且是出口成脏。
总而言之,他表里不一。
其实是我傻,进新学校还不忘记穿着从前学校校服的男生,可见他是多讨厌这个地方。
他是个很奇怪的人,从不和班级里任何一个人说话,但他很爱把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带进学校,可以遥控的直升飞机模型,带着漂亮镂刻花纹的小匕首,还有可以随意发消息打电话的手机...........那时我下课上课便有了多余的乐趣,那就是看他把玩这些东西,以及他低下头认真组装赛车模型时长长的覆盖了整个大眼睛的长睫毛。
阳光打在上面,似乎都晕出不一样的光圈。
有些人似乎生下来就受上天眷顾的,我和班里其他学生都差不多,每天放学回家要绕很远的路。
陆白不同,他似乎从来不用走路,因为每天还未放学,便有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学校门口等着他,上学时也一样。他从书包里翻出来的食物是牛奶,吐司(那是后来他告诉我的),荷包蛋。
我从来没有早餐,为了把我仅有的一套衣服每天都洗干净,我必须每晚提着桶去村头的水井里提水回家把我从木制的课桌上蹭来的灰尘洗掉,然后笼着火把它们烘干,所以我基本没时间做早餐。
他的衣服每天都在换,虽然每天回家之前他都会把它们弄得很脏。他的手永远都很干净,似乎他完全不属于这个地方。
他也是个捣蛋鬼,似乎看谁都不顺眼。女生们永远都喜欢玩橡皮筋,他便会去捣乱。男生在追逐打闹往女生课桌里塞毛毛虫时候,他便会带来更奇怪的东西,如蜥蜴,蛇一般的,塞进去。
“陆白!你给我到教导室来一下!”每每伴随着女生因惊吓大叫的声音,我就总是能听到老师气急败坏的声音伴随着一起传来。
我讨厌他,但这只是因为我是班长,为了他,我每天必须花多余的时间去想怎么惩罚他,打扫卫生,跑步,罚站........
一个月过去,我似乎成为了这个班叫他名字次数最多的人。
男生喜欢他,喜欢他带来的新玩意儿。
女生觉得他帅气,我不否认他确实长得很漂亮,但我还是讨厌他。
因为自从他的出现,班级里上课下课讨论的名字再也不是布离,而是陆白。
我嫉妒他,真的嫉妒。
他虽然捣蛋,但即使是上课,老师发现难以解答的课外问题时,叫的名字也不再是布离。
“陆白”............“陆白”.................“陆白”.............
我没钱买课外读物,所有看的东西学的东西都是从家里的旧杂志里,或者是花更多时间蹲在旧书摊前面一本本翻着,即使我买不起,但对于哄人这一点我却得心应手,不外乎说些好听的话,每次都能把摆摊的老板哄得服服帖帖。
现在我却清楚的意识到,即使我再怎么努力的翻那些旧杂志旧书,我也追不上可以坐在教室里悠闲看着崭新名著的陆白。
我嫉妒他,嫉妒到憎恶的程度。
所以即使一个月过去了,我都不愿意和他说多余的一句话,不愿意像其他人一样,凑到他面前让他把他所有的好玩意儿借我看一下,虽然我确实很好奇。
我高傲的没有底气,一点一点在泄漏。
我甚至开始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模样,开始怀疑自己到底像我妈所说的,与众不同在什么地方。
低头看看自己洗的泛白的旧布鞋,再看看自己从来没换过的旧衣服,我开始泄气。
我抓着自己的衣角难过的不想再看一眼课本。
但我是谁,我是布离。
是在这个地方唯一耀眼的存在,所以我有了我自己的办法.........
当你真的讨厌一个人或一件事时,愚蠢的人会逃开。只有聪明的人才知道,我可以利用.........”
沈盏白又做了相同的梦。梦里的女孩子依然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明亮的月光洒在她身,她没有说话,面目表情。
这么明亮的光,她却无法看清女孩的脸。这次和以往又有些不同,女孩看着月亮突然哭了起来,是很悲恸的哭泣。悲恸到即使知道是在梦里以旁观者的姿态,沈盏白也想要伸手去抹她的泪痕。
女孩仰着头在哭,哭着哭着突然笑了起来,她咧开了嘴,发出很怪异的笑声,然后扬起手抬到脸颊前。
她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手掌上有一滩暗红的血,沿着手腕滴滴答答流下来。
舔了一下,她的眼神突然变得狠厉起来,使劲将手掌上的血渍往嘴上一抹。
缓缓的低下头,然后..........
然后她把头扭了过来,朝沈盏白的方向扭过来。
即使是在梦里,这种感觉依然很真实,沈盏白几乎屏住了呼吸。
“你这个小狐狸精!你在做什么?!”
一声突如其来的呵斥!
梦断了.........
沈盏白几乎从梦里惊醒,猛的睁大眼睛。
她喘着粗气,心脏还在不安的跳动。突然一张脸凑了过来!
“嘿!”女孩“咯咯”的笑着,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沈盏白在梦里被吓到了,又被她这么一吓,着实不安分。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慢慢撑着床坐起来。这里不是医院,而是她自己的家,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躺在自己的床上。
“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怎么着,还在为昨晚撞我的时愧疚吗?我可不是想故意吵醒你的,而是我肚子真的饿了,你这里这么大,竟然连吃的东西都没有。”女孩说着捂着肚子,一副哀怨的表情。
沈盏白看了一眼女孩,从梦里清醒过来。她还穿着脏校服,脚上跛着旧布鞋,坐在沈盏白的床沿什么事儿也没有的晃啷着双腿。
别问沈盏白是怎么把她带回家的,因为从心底里,沈盏白就觉得这女孩是个无赖。
她的演技已经可以达到奥斯卡奖的程度,老司机推门进来后,她便开始捂着头喊痛,一个劲的要求他们给她赔偿费,要做全所有检查。
老司机无奈的看了沈盏白一眼,心里似乎是在说:你看吧,听我的没错。
沈盏白也不是吃素的,抬起手机便说要给女孩的学校和父母打电话。
这一招彷佛正刺痛了女孩的软肋,她忽然又没事了,急忙跳起来说这就回家,千万别打电话给她学校。
沈盏白为她买了药,付了药费。告诉她安心躺着,明天会来看望她。
女孩却在她走出病房的一瞬间抓住了她的衣角,两个眼睛泛着泪光,小声的对她说:“大姐姐,你就带我回家吧,我害怕这个地方。我只住一天就好,我真的很害怕。”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可怜兮兮的眼神触动了沈盏白,就这样,她在和老司机商量完对应车祸以后面对警察的口供,然后叮嘱了女孩不可以再这么无理取闹,就把她从医院带了出来,说法很简单明了。
我要带我妹妹回家休养。
此时沈盏白看着女孩一点事也没有的表现,彷佛自己才是那个出了车祸的人。
她穿上拖鞋从床上爬起来,冷冰冰的说:“只住一天而已,我没有这个义务给你找东西吃,你该回家了。”
我有同情心,可我的同情心到此为止。
这本就不关她的事,她充其量就是个被拖累的目击者。
女孩愣了一下,忽然不服气的从床上跳下来:“大名鼎鼎的沈盏白小姐,你怎么可以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生这么无情。”
这次是沈盏白愣住了,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女孩:“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女孩跟着她走出卧室,沿着旋转楼梯蹦蹦跳跳的下来:“因为你确实很出名啊,人漂亮,家世好..........”她环顾四周,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楼梯扶手上的大理石装饰,斜着眼看缓缓走下来的沈盏白:“而且..........你还到我们学校做过讲座。”
沈盏白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对“天英”这个学校感觉熟悉,原来是这样。
“不过说实话,我觉得你写的东西真的很烂诶。”女孩又接着说道。
沈盏白似乎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的书这么评价,而且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她忽然笑了,坐在了一楼客厅的真皮沙发上:“此话怎讲?”
女孩好奇的打量着四周,随意的说道:“嗯..........怎么说呢。没有生命力,不够吸引眼球,乏味,无趣,就像是干瘪的莎士比亚老头每天都对着窗户外的美少妇流口水然后意淫的写些冒酸水的诗句,却像得了自闭症一样不敢去和她们告白。只活在自己的幻境里,美好但却不真实。”
沈盏白又笑了,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还板着脸让她回家的事,听惯了赞扬和美誉,面对这么个敢直抒胸臆的小女孩,沈盏白却从心底里有了一丝舒服的感觉:“你这么说,不怕莎士比亚从坟墓里气急败坏的跳出来吗?”
女孩又看了她一眼,指了指自己:“我?”她一本正经的摇摇头:“我只是说了自己的想法而已,这是个言论自由的时代,我为什么要怕?我又没做亏心事。”
“我又没做亏心事。”
沈盏白看着她,忽然想起自己小说里的女主角,突然沉默了。然后她站起身,淡淡的对女孩说:“我换了衣服带你出去吃饭,吃完饭就赶快回家吧,想必你父母也该担心了。”
“担心?哼.........希望我早点死了才好,不过说实话,我们这个年纪的都不可能喜欢你写那些东西的,坐着听讲座的时候,男生们就在交头接耳说你是不是哪动过刀子,哪整过容,都盯着你的胸看。”
“话说你房子还真大诶..........怎么这么空呢?你是不是特别自闭呀,作家都是这么奇怪吗?”
“咦?你衣柜这么大,怎么都是黑白色的衣服,你不喜欢彩色吗?”
“你是不是从来不化妆啊,怎么连化妆品都找不到,那你身上的香味是从哪来的?难道你是天生会散发体香的妖怪?”
“啧啧啧............你怎么连好看的内衣都没有,上电视不是都穿的挺漂亮吗?莫非...............你这么大年纪连男朋友都没有?诶,话说你到底几岁了呀?”
“你从来不做饭吗?冰箱里也什么都没有,你是喝咖啡长大的吗?”
“你画的画真漂亮,要是我也能画这么好就好了,我爸都不让我学。”
“你还会弹钢琴?真厉害.............怎么都是灰呢?”
“对了,你刚才做了什么梦来着,吓成那个样子。”
女孩一路跟着沈盏白,从卧室跟到卫生间,从卫生间跟到厨房,从厨房跟到书房,嘴里吧嗒吧嗒的问着,沈盏白不答话,她已经很习惯自己一个人住,彷佛自己一辈子都没被问过这么多无聊的问题。
“我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该不会是真梦到把我撞死了吧。”女孩看她穿好外套,全部打理完毕,依然一步不落的跟着她转悠。
沈盏白把手里的咖啡杯放下,不想回答她无聊的问题。
“你相信因果循环,善恶终有报吗?”女孩拿起她电脑桌上的素描画,勾勒着那画上彷佛毕加索人体黄金比例的图像,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沈盏白怔了一下,抿了抿嘴唇:“我不信这些。”
我不信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