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丽娃挂断电话,芸香把她拉到一边,耐心的询问到底怎么回事,丽娃闪烁其辞,目光也躲闪着,芸香又问那电话是谁打过来的,丽娃支支吾吾的说是初中班上的同学。芸香也是从小姑娘长大的,她明白这丽娃有自己的心思,何况丽娃不是她自己的娃,便安慰了几句就随她去了。
天刚麻麻亮,人们就齐刷刷的从被窝里爬起来了,洗漱吃饭一气呵成,然后每人手拿着几只编织袋朝着棉花地走去了。
棉花地里,每个人都弓着腰猫着身子在麻利的摘着棉花,芸香手上有了些感觉,拾捡起来更迅捷了,脖颈和腰部也没有那么酸痛了。
丽娃在旁边连连打着哈欠,手脚也没有前一天麻利了,一副倦怠不堪的样子。
福顺瞥了眼丽娃,说道:“丽娃没出过远门,可能是水土不服,等过几天适应了就好了,这两天你慢点摘,挣钱不靠这一两天。”
丽娃没搭话,自顾自的拾捡着棉花。
晌午过间,丽娃说她浑身瘫软,在地里吐了两三次清水,芸香担忧的拍着她的后背,福顺赶忙跑回去找食堂的高个子女人要了几粒止吐的药片,丽娃服下后,坐在身后齐到膝盖的编织袋上,精神萎靡不振。
直到月亮升起来,地里的人们纷纷捆扎好手中的编织袋,丽娃那只编织袋依旧留着小半截空挡。
吃罢晚饭,一堆火已经在棚舍前的空地上升起来了,人们依旧迅速围坐过来,高声的说着玩笑话。
芸香在人群外给堂姐打电话,把丽娃的情况做了简要的汇报,随后,她把手机移交给了丽娃,才说了一句话,丽娃就崩溃的大哭起来:“我要回来,我挣不了这个钱……我去给人家端盘子洗碗都行……我自己坐车回来。”
所有人都停止了说话,大伙儿一致把目光转向福顺和芸香,坐在火堆旁的福顺和站在人群外的芸香感觉脸火辣辣的烫,不明情况的人还以为他们虐待这个姑娘呢。
挂断电话,抹了抹眼泪,丽娃望着芸香说:“三姨,我明天回家,叫姨父帮忙把我送到火车站就行,我自己坐车回去。”
“丽娃,既然来了,就坚持下吧,也就一两个月,你看,这群人都是我们一个地方的,每天摘多摘少,也没人管着你,你去饭馆儿里面端盘子洗碗,忙得团团转,一个月下来才一两千块钱呢,还不晓得要遭受多少白眼咽多少眼泪,摘棉花这活儿起码自由,你那个表叔的老二也来摘过,也只有十几岁,人家挣了六七千块钱,不信你问他。”芸香说完指着整天笑眯眯的那个矮个子男人。
“是啊,丽娃,来都来了,再忍两天嘛,镇上有医院,明天早上跟买菜的车去看看,这是新疆,又不是一两步路,你要是回去,你三姨和你姨父也得跟着回去,这没挣到钱不说,一来一去的车费就得花一千多。”有个头上裹着围巾的中年妇女跟着劝慰道。
“我自己回去就好了,我认得到路。”丽娃坚定地说道,话刚落地,她就进了宿舍开始收拾衣服。
福顺见这形势,赶忙从火堆周围抽身出来,走到芸香面前小声商量道:“这丽娃看来是铁了心要回去,唉,我们把人家领过来的,就要完整的送回去,不然在路上出点啥事没法交代,再说她也是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出远门。”
芸香长叹了一口气,“这下真是要白跑一趟了,我要是认得到字,我们俩随便回去一个人就行了,偏偏我又是个睁眼瞎,真是莫办法。”
“别想那么多了,说明这钱不该我们挣,不该挣的钱,就算落在脚边上,都捡不到,这就是运气。”福顺安慰道。
芸香也进屋收拾衣物了,福顺闷坐在人群中,摘了两天棉花,算是完全白忙活了,老板在他们刚到临时棚舍时就再三重申:工钱结算要以整月为单位,不能三天两头就来领工资,然后偷偷摸摸的就溜回家了,那剩下的棉花谁来摘?
把地里的棉花摘完,工钱一分不少。人们私下说确实是这样,这个老板还算耿直。
突然,从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人们不约而同的停止了说话,一齐把目光转向声源地,只见一群显得很模糊的人影在蹿跳着、吵闹着,手中的电筒光也跟着晃动跳跃着,人们立马警觉起来,每人从厨房里拿出一根手腕粗的木棒紧紧攥在手里。
到入睡时,那吵闹声始终未曾靠近,但还在时断时续,钻进被窝的人们为自己捏一把汗,默默祈祷着那帮家伙赶紧离开这里吧。
一觉醒来,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通铺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人们已经开始起床了。大概是白天确实累了,竟睡得这般沉,所幸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吃完饭,人们排着歪歪扭扭的队往棉花地的方向走去,福顺和芸香眼巴巴的看着,等买菜的师傅喝完碗里的稀饭,他们顺道搭车去镇上,然后赶车去市里的火车站。
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福顺边往售票口走去边在随身携带的包里掏钱,可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剩下的全是一块和五块的零钞,他蘸着口水颤微微的数了数,竟不足两百元,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出门的时候带了一千块钱,转眼间就只剩下这些了,他把钱全部合拢,打算再数一遍。这时候,从背后走过来几个壮汉,吵吵嚷嚷着险些把福顺撞翻,福顺把钱塞进包里,扛起背包朝售票厅的角落里走去,对着墙角又开始数起钱来,他始终不相信只剩下这些钱了,可他的手中就真的只有这么多钱。福顺回过神来,和芸香对了一下账,去的时候在市里买了毛巾、手套等日用品,听说辐射强,他们甚至还去地摊上买了两副太阳镜,刨去用掉的,果真只剩下这些零碎钱了。
福顺呆在角落里愣杵着,面色蜡黄,眉头紧蹙,两只略微凹陷的眼睛耷拉着。他们已进退两难,作为男人,他该怎么办?他在努力思索着。
找巧捷借点儿路费吧,她肯定会第一时间打过来的。
可是巧捷刚历经过分手的痛楚,或许还未痊愈,她的薪资本来就低,而且工作还不顺畅,如果她知道了这个状况,定会加重她的心理负担。作为父亲,他不忍心。
那向谁借呢?
其实向谁借都丢脸,都说不出口。
福顺更犯难了。
终于,他想起了文炳,听说这娃在广东混得不错,偶尔还往家里打钱呢,打个电话试试吧,反正已经到了要命不能要脸的地步。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文炳喊了声表叔,福顺无奈的笑了两声,说道:“炳娃子,这回你表叔被困在路上了……”他在艰难的组织台词。
“表叔,你把你银行卡号发给我,你要多少,我马上转给你!”文炳立即打断福顺的话说道。
“这日妈的,真的是丢脸丢到家了,炳娃子,你表叔现在活得寒酸的很啦,不怕你笑话!”福顺笑得更尴尬更无助了,脸颊似是在泛青,又似是在泛红。
“表叔,看你说的啥话嘛,每个人都可能遇到突发状况,你能在这个时候想起我,也算是看得起我炳娃子,你们莫担心,我马上转过来,这钱等你们手头上宽裕了再还我,不着急,莫把我炳娃子当外人。”文炳说话的语气成熟而稳重。
过了半个小时,福顺果然收到了银行的转账信息,他如释重负。
又在闷而臭的车厢内蜷缩着坐了四十多个小时,福顺和芸香几乎没进食,两人像是被摄了魂魄,始终呆坐着,偶尔换个姿势,丽娃坐在对面,一直傻笑着盯着手机看,也不知道手机里面装了个什么逗人笑的玩意儿,直到把手机的电全部耗完自动关了机,才意犹未尽的把手机装进兜里,然后从座椅底下掏出一桶方便面泡了吃。
芸香听着丽娃的嗦面声,心里的火气腾腾的往上冒,但这毕竟不是自己的娃,她强压着,所幸一桶方便面也没多少面,嗦面的声音很快就消失了。
火车到站了,这回腿脚没什么不适的感觉,倒是那张脸,总像是哭过后泪水浆干在脸上,每一个细胞都在一个固定的位置上,不能有多余的表情。
丽娃挎着包要去投奔在餐馆打杂的同学,芸香的堂姐特意打电话来放了行。
福顺和芸香扛着沉重的背包在大街小巷中穿梭着,约摸是长时间脚掌悬放的缘故,每走一步,双腿都在不停的颤栗,咕咕的响声从凹陷的肚皮里面传了出来,酸水从胃里直往上泛,芸香感到难堪,怕人以为是个不害臊的中年妇女在放敞屁,便用手撑着放在腹部。
福顺掏了两块钱,在卖早餐的摊贩上买了两个包子,里面的肉缠连在一起,油油腻腻的,换做往日,一定会恶心作呕,而这一刻,却觉得这是人间美味,一口下去就吃完了,胃也终于变得暖和起来。
天空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雪,福顺和芸香走得浑身发热,从熙熙攘攘的街巷中穿行了大概一个小时,才来到车站。往家开的班车要正午才开,福顺和芸香把行李包放在车上,顺着街边的嘉陵江一直往上转,两人都静默着,不言语一句。
走得实在累了,其实分不清到底是累了,还是饿了,两人下到街外的石阶上坐着,望着涛涛的江水,心中无限苦楚。江边有气定神闲的垂钓者,街面上有步履匆匆的行路人,每个人都有去处,都有忙活的事儿,都有可挣的钱,可为什么,偏偏就他们——两个走入迷宫的人,两个拼了命也挣不到钱的人,人世间的公道呢?这分明就是命运之神在捉弄人,而这可恶的神,要将这般勤劳的穷苦人捉弄到什么时候?
福顺拧开从街边买来的矿泉水,仰头喝了一口,然后递给芸香,芸香从唇边挤出两个字:“不渴。”
福顺的手依旧做着伸出去的状态,“那也该饿了,喝点填填肚子吧!”
芸香扭头凝视着这个坐在自己身旁的小伙子,他脑袋上的头发蓬松而凌乱,脸颊上的颧骨高耸着,两腮凹陷进去,嘴唇干裂而发紫,身上的衣服洗得泛旧,依稀可见洗衣粉留下的白色痕迹,脚上的皮鞋脱了胶,像鳄鱼的嘴唇一样时张时合,鞋帮上残留着干涸的泥水浆。很明显,他与这个钢筋水泥搭建起来的城市格格不入,但他,是她在这个偌大的城市唯一感到温暖的理由。
越是寒冷,越是能体味到温暖的可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