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来的学校前身是煤厂的食堂,但学校里并没有食堂,学生的午饭都是从家里带来的,芸香每天晚上做饭的时候顺便揉团面,用她那两只不够壮实的手掌堆叠着把面团碾压成一个又白又圆的火烧馍雏形,放在热锅中用慢火把两面烙干,再放到做饭时烧热的柴灰里去烤熟,有时候忙忘了,火烧馍被烤得焦黑,芸香就拿菜刀围着圆周砍上一圈,看相确实不咋地,但巧捷偏偏爱吃,火烧馍刚被芸香放进橱柜里,她就趁着母亲不注意,掰下一小块和年幼的妹妹蕙兰你一口我一口的吃起来,边吃边笑,像是吃到了美味佳肴,芸香出现在她们面前时,两个人很默契的紧闭着嘴巴,芸香觉察了两个女儿的小秘密,以后每天晚上准备干粮的时候,会刻意多准备一些,只是她告诫巧捷和蕙兰:“想吃就大大方方的吃,别背着大人偷偷摸摸的,从小要养成个好习惯!”
当然,芸香有时候也会给巧捷准备炒菜和米饭,装进饭盒里让福顺背到煤厂去,到中午的时候,饭菜显然是凉透了,巧捷带饭的那天,福顺一下班就跑去食堂,添一把火,在锅里熟稔的翻炒着饭菜,然后把冒着热气的饭盒送到巧捷的手中,巧捷仰头望着父亲那张黑乎乎的脸,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接过饭盒就回教室吃饭去了,福顺有时候会撞见熊老师,这位年轻的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但对学生家长十分尊敬,每次看见福顺,都会热情的打招呼,顺便说说孩子在学校的表现。熊老师说巧捷这孩子相当的聪明,也很听话,作业完成质量高,只是她不咋爱动,话也不多。福顺说巧捷从小就这样,他们也没办法。后来又聊到文炳,熊老师无奈的挠挠头,说这孩子又太爱动了,要是文炳和巧捷能综合一下就好了。
开学时,地里的新苞谷和阳藿都已经出来了,熊老师是村里的知识分子,人也年轻帅气,自然倍受村里人的青睐,家长们赶集时路过学校,会给熊老师捎来一些上好的瓜果蔬菜,就连学校附近的人都跟熊老师说:“你看上哪根苞谷,拿刀去砍就是了。要是没刀,去我们屋里拿。”熊老师很是感激。
熊老师和隔壁班的朱老师商量着要在教室里开伙食,每天中午吃泡面,一个礼拜后,闻到泡面味就想吐。他们利用周末的时间去山坡上、河道里拾掇了一些干柴禾,又用干净清凉的井水把灶台锅碗刷洗了好几遍。
上午的最后一堂课时,朱老师让他们班的同学们写作业,自己则信步走进了熊老师的教室,熊老师正在上课,但朱老师一进来,他就停顿住了,同学们也莫名其妙的盯着朱老师看。
“你们照常上课,我过来煮饭!”朱老师解释道。
他径自走到灶后,把火点燃了,又添了好些柴禾,这时他才注意到灶上没有烟囱,白色的烟雾在满教室乱窜,呛得同学们直咳嗽。
“妈呀,这简直就是熏腊肉!”熊老师被烟呛得眼泪直流。
“这里只有你是腊肉,其他的都是小鲜肉!”朱老师调侃道,他在茫茫烟雾中不慌不忙的蒸米饭,炒洋芋丝和阳藿肉丝,腊肉在锅里炸得“咝咝”响,香气四溢,许多同学情不自禁地吸着鼻子,熊老师一边咽着唾沫一边十分镇定的继续讲着拼音“b”,领着学生读,很明显,气势已经弱了很多。
菜已经炒好了,朱老师把学生家长送过来的苞谷棒子塞进灶孔眼里,教室里传来苞谷被烤炸的“嘣嘣”声,鲜嫩烤苞谷那勾人魂魄的香味悄悄地钻进了每个人的鼻腔,熊老师终于是招架不住了,把书往木桌讲台上一扔,说:“同学们,刚才苞谷发出的这个‘嘣嘣’声,就是‘b’为声母发出的音,这下好记了吧?你们要是饿了,就吃午饭吧,反正老师已经讲不下去了!”
熊老师把讲台上的书籍摞起来,腾出一片空地儿,然后把朱老师准备好的饭菜端到讲台上来,又搬来一个板凳便吃起饭来,这两个年轻男人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
“你说我们两个,一个是猪,一个是熊,猪熊竟然能这么和谐的相处!”朱老师打趣地说。
“熊是不会和猪计较的。”熊老师说,然后快速扒完了碗里的饭菜,指着剩在灶台上的另一满盘菜说:“剩下的你负责吃完!”
朱老师惊讶得张大嘴巴,“你真的把我当猪喂啊?”
“根本没‘当成’这回事啊!”
朱老师看了看被冷落的那盘菜,又看了看教室里的学生,然后去隔壁班把所有同学都喊了进来,趁着热锅,帮忙给带饭的学生热了饭菜,接着把剩下的那盘菜又炒热了,分成五份,端到五张课桌上,熊老师把两个班的学生平均分成五组,监督他们礼貌有序的用餐,孩子们唧唧喳喳的吵闹着,像是驻足在枝头的麻雀,你一筷子我一勺子,很快就把剩下的饭菜吃完了。
下午上课的时候,王小明还在不停的打着饱嗝,熊老师一直瞪着他看,看得他心虚的低下了头。熊老师背过身去,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一个醒目的“b”,想领着同学们复习一下上午学习的功课,于是用教鞭指着拼音字母“b”问道:“同学们,这个拼音怎么读?还记得吗?”
“记得!”全班同学声音洪亮的回答道。
“怎么读?”熊老师无比期待的看着他的学生们。
“beng!”全班同学的声音又是出人意料的整齐响亮。
这简直令人哭笑不得,该记住的没记住,随口而出的一句甚至算不上正经的话居然被全班同学牢牢的记在了心上,熊老师用教鞭使劲地拍了一下讲台,角落里的白色粉笔随之往空中蹦跳了几下,“哪个龟儿子是这样教你们的!”熊老师很气愤地说。
“你就是那样教的,我都听见了!”窗外突然响起朱老师的声音,熊老师和同学们循声望去,朱老师的头从玻璃被打碎的空窗格里探进来,正一脸笑嘻嘻的望着他们。王小明看着头顶上空像长颈鹿一样伸长脖颈的朱老师,突然就不打嗝了。
“你过来看啥?还不回去上你的课!”
“你别管我,你照常上你的课,我也来学习学习!”
熊老师让同学们把注意力转移回来,继续循循善诱,“上午我说的是‘beng’是以声母‘b’发出的音,记住:b是声母!那么同学们开动一下脑筋,平常还会听到哪些字是以‘b’为声母发出的音呢?”
教室里顿时安静下来,同学们都在认真的思考着,朱老师向熊老师竖起大拇指,这时候王小明举起了他那脏兮兮的右手,熊老师先是眼睛一亮:这家伙今天表现不错!于是点了他的名让他站起来回答,小明腾地一下站起来,声音洪亮的回答道:“老师,我知道一个,我二哥每次放完屁,都会叫我跟他一起念‘b-u-bu--’。”
教室里爆出一阵哄笑,小明一脸无辜的挠挠头,然后偷偷的坐下了。朱老师也被小明出人意料的回答逗得乐坏了,边笑边把头往回缩,但是,他的头被卡死在空窗格里了,他再也笑不出来。
每天下午放学时,有时候刚好能撞见从煤厂下班的父亲们,文炳在开会的监视下早早的回到家里,而通常情况下,天不黑他的脚是不会踏进家门的,慧芳的大嗓门又有了别的功用,每天下午只要一听见巧捷到家了,就先向巧捷询问文炳的行踪,然后扯着嗓子喊文炳的名字,直到天快黑时,文炳才在河道里的马路上应着声,慧芳直骂道:“你个狗日的娃儿,在路上砍个竹刷子拿回来,天不黑你就不晓得回家,是不是找不到路了?”
有一段时间,下午放学后,文炳比巧捷回来的还早,他吃完母亲留的饭就钻进屋里,闩上了门,慧芳在门口叫他,他不耐烦地说:“我在屋里做作业,你不要打扰我!”
“那你好好做作业,千万别跟我耍花招!”慧芳警告道。
文炳更不耐烦了,“你说你烦不烦啊?我回来迟了,你就跟个高音喇叭样的一直喊一直喊,我现在回来早了,你又不放心!”
慧芳听儿子这么说,也不好再说什么,“我和你爸爸去买种麦子的肥料,你妹妹在和蕙兰耍,等会儿要是你害怕,就去巧捷家等我们。”慧芳简单的嘱咐几句就离开家了。
文炳站在板凳上,掀开窗帘的一角,他看见母亲确实离开家了,就直接从板凳上跳下来,跑到电视跟前把声音开大,然后聚精会神地看起《西游记》来。
文炳每天下午都会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做作业,父母回来时还会主动把作业本交上去让他们检查,开会和慧芳为儿子的反常行为所感动。
有一天晚上正吃饭时,文炳突然问慧芳:“你爱我不?”
“爱呀,哪有当妈的不爱自己儿子的?!”慧芳不假思索地说。
“那我的愿望你能帮我实现不?”文炳一脸诚挚的问道。
“你先说说你的愿望是啥?能帮你实现的我们当然会帮你实现!”
“我想吃****炳怯怯地说,同时鼓着眼睛观察着父母的神情。
“看吧,连娃儿都缺油水了,你这妈当得……”开会幸灾乐祸的对慧芳说,然后又安慰儿子,“炳儿,今晚就给你炖肉,只要你听话不调皮,想吃啥喊你妈给你做。”
文炳受到鼓舞后,欣喜若狂地说:“我想吃唐僧肉,我要吃唐僧肉,那些同学都说吃了唐僧肉会长生不老,妈,我要吃唐僧肉!”
慧芳板着脸盯着文炳,“你要上天不?够不着的话,我给你搭个梯子!”
聪明的文炳在《西游记》结束后说出了藏在心中的纯真愿望,同时也暴露了自己在家偷看电视的事迹,从此后他又恢复成那个天黑才到家的贪玩孩子。
巧捷一直都是个乖孩子,放学后也不在路上贪玩,径直往家走,回到家吃完母亲留在锅里的饭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从来不用父母监督,写完作业又帮母亲做些轻快活儿。而此时的文炳家、琳琳家总是传来长辈们这样的声音:“作业做完了没?就晓得耍!快去做作业!你看看人家巧捷,做作业从来不要大人操心,还帮大人煮饭洗碗,你们一个二个的……唉,脸皮厚的很……”
天气渐渐的转冷了,学生们凑钱买了火炉。每四个学生为一组,值日的学生每天早上从家里带一小捆柴去学校,四双小手一阵忙碌之后,火炉竟然被烧热了,火苗被碗口粗细的烟囱扯得轰轰响。熊老师在火炉上烧一壶热水,又递来香皂,让值日的学生把手和脸洗干净。教室的角落里有一堆小山丘似的锃亮的黑煤,这得益于离煤厂近,这些学生的父亲又大多是在煤厂上班,熊老师让每个家长都捡一背篼煤过来给孩子们冬天取暖用,不在煤厂上班的家长就厚着脸皮去要,煤老板也不会吝啬几蛇皮口袋煤炭的。
福顺下午三点钟下班,他背着满满一背篼煤炭走进巧捷所在的教室,然后倒在了后面角落里的煤堆上,教室里的学生都两眼直直的盯着这个衣衫破烂满脸煤灰的人,他们并不觉得奇怪,自己的父亲几乎每天都会变身成这样的人,如果父亲不是矿工,至少会在上学放学的路上遇见好多这样的人,他们只是好奇这个一言不发的人到底是谁的家长,平常那些家长背着煤炭一进教室就喊着“幺儿,我把碳背来了”。
福顺又直直的往教室外走,巧捷突然站起来,喊了一声“爸爸”,福顺吃了一惊,停下脚步,转过身来,问道:“你咋晓得是我?”
“从你走路的声音听出来的!”巧捷说。
福顺有些感动,这么小的年纪,竟然能识别父亲的脚步声,甚是有心哪!他嘱咐巧捷放学后早点回家,其实这对于巧捷来说有点多此一举,但作为父亲,这是他本能的嘱咐。
放学集合前,文炳和小明站在水沟边,文炳指着沟那边对小明说:“看我飞过去!”话没说完,他就退后几步,快速跑动起来,到沟边纵身一跃,在水沟上空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落地的时候,他清晰的听见裤裆撕裂的声音,紧接着,一股凌冽的风窜了进来,他赶紧把书包带子垮下来,用书包遮住屁股,整个人也变得老实了许多。老师宣布解散后,文炳就跟在巧捷和琳琳后面往家走,一路上都不怎么说话,巧捷觉察到文炳有些反常,以为是她和琳琳冷落了他,便关切的让他走前头,文炳一直趔趄着,说他今天就想走后面,还学着老师的腔调说男生要保护女生。
回到家,文炳一头钻进了屋里,穿好针线,又把裤子褪到大腿处,然后学着母亲的样子一针一线的缝了起来。
慧芳回来了,看到文炳竟然乖乖的坐在家里,先是有些诧异,但她很快注意到文炳那黑黢黢的脸蛋和双手,还有那条脏兮兮的裤子,便和往常一样骂道:“你又挖煤去了是吧?你看你那双手,像不像掏火棒?还有你那条裤子,今天早上才换上的,下午回来就像个讨口子(乞丐),你是爬回来的吗?”
文炳已经习惯了母亲的数落,这些话对他而言,就像从耳边吹过的风,只要不挨打,你爱咋说咋说,反正又不疼。
慧芳趁做晚饭的时候烧了一盆水,把文炳叫到跟前,说把裤子脱下来洗了,文炳愣着不动,慧芳甩了甩手上的水,然后扯着文炳的外裤裤腿往下扒,结果外裤和秋裤一起滑了下来,露出了他那白白胖胖的大腿,文炳一把提搂起来,慧芳叫文炳拽住秋裤再褪外裤,当他再次小心翼翼的往下拉外裤时,还是一股溜儿的把秋裤也褪了下来。慧芳让文炳进屋去把裤子换了,过了许久,文炳才提着裤子走出来扔进了水盆里,慧芳用手拨弄两下,看到外裤里面还是藏着一条秋裤,仔细看时,发现两条裤子的裆部被乱七八糟串在一起的针脚连在一起了,不用问,她已经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真叫人哭笑不得,她把文炳叫过来,反而好言好语的教导起来:“裤裆绷开了自己缝是对的,但是哪个教你的把裤子穿在身上缝?哪天找个时间我专门教教你!”文炳一把捂住脸,他只是单纯的想要用自己缝补的方式摆脱掉母亲的棍棒,谁曾想这下招来母亲要亲自教他针线活儿的下场,岂不是以后缝缝补补的事情都得自己做了?
“捂脸干啥?快去把我焐的火吹燃,等会儿吃饭的时候好烤。”慧芳向呆立着的儿子下了一道指令。
文炳走进灶屋的火堆旁,一堆渣渣草草正焐得生着浓烟,他抱着吹火筒,憋足气对着残留着火星的木柴头使劲吹了几口,火星随着他呼气吸气时明时暗,但一直没有冒出火苗来,文炳气馁了,向母亲抱怨道:“你捡的啥柴?这样吹都吹不燃?!”他索性把吹火筒放在一旁,双膝跪在地上,同时双手撑着地,歪着脑袋凑近火堆,鼓着腮帮子使尽浑身力气吹了一口,说时迟那时快,火苗“轰”的一下窜起来了,把他前额的头发燎烧出一股焦味。
文炳站起来,没拍身上的灰,直直的就走了出去,坐在街院角落里的椅子上,慧芳看着儿子被烧得乱糟糟的头发,忍不住关心的问有没有伤到其他地方,文炳有点失魂落魄,也有点不耐烦,于是学着母亲的口吻回答道:“你话多得很,就不能歇会儿吗?再说我要冒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