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还喧嚣一片的楼道瞬间安静下来,汹涌的人流踩着十二点的钟声从教室里走出来,像小溪一样汇聚在走廊的长河里缓缓流淌,最后在楼门口的通道处分开,变成细小的分支流向四面八方。
教学主楼像被掏空了五脏六腑,只剩下一具空壳,寂静中带着些许落寞。
四楼中间办公室的窗户半开着,微风托起窗帘,在窗楞上扫来扫去,发出呼呼啦啦的声音。赫焱慵懒地趴在办公桌上,将脊背无限拉伸。正午的阳光热哄哄的,像千万把金色的利剑穿透人的肌肤,将一股股暖流输送到血液里。
“舒坦!”赫焱挪了挪椅子,将肩膀朝阳光处送了送。
下午临时加了一次咨询,她提前吃了午饭坐在这儿等。本来打算看看学生资料,可是饱胀的胃部正在繁忙工作,大脑供血严重不足,再加上办公室里一片明媚,睡意阵阵袭来。赫焱的呵欠一个连着一个,眼角渐渐溢出泪花,瞌睡虫说来就来。
墙上的石英钟滴答作响,时间带着光影慢慢东去。不知过去多久,窗帘突然被风撩起,她一个激灵坐起来,愣了片刻,看了看时间,不到一点。
自从心理中心成立以来,赫焱也记不清做过多少次咨询,只是每一次都如同第一次一般竭尽全力,除了那些稔熟于心的咨询技巧,还有饱满的热情、积极的投入和学生需要的共情。
今天的情况有些特殊,要咨询的学生不是主动过来的。赫焱拿起桌子上的便签纸,匆匆扫了几眼,那是辅导员提供的学生资料,她随手记了几笔。为了避免先入为主,赫焱只是看了大概,一会儿还要靠自己认真看、仔细听,用心去体会。
好在刚才迷瞪了十几分钟,现在的她神清气爽、干劲儿十足。
肖兰却没有这份儿淡定。
那天校医院的来电话,一开始说外语系的一个学生疑似“非典”,让系里组织和这个人密切接触过的学生都要去校医院做个排查。肖兰一听头皮发麻,放下电话后赶紧跑去宿舍安排。没曾想刚把学生召集起来,又接到小书记电话。
“小肖啊,刚才校医院又来电话了,他们说我们那个学生没问题,身体没问题,不是‘非典’,但心里可能有问题,你过去一趟,把学生接回来,再联系心理中心,看看中心那边怎么说。”
到了校医院,一眼看到坐在发热门诊里的李丽,肖兰皱了皱眉头,朝她招招手,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腻歪。
“导员,我是真不舒服……他们怎么能让我回去呢,不需要隔离吗?”李丽出来后还恋恋不舍地回望着。
“怎么,你就那么想得病?”肖兰看了看她,有些莫名其妙。
“不是,我是真病了,真的,你们怎么都不相信我呢!”李丽还有点儿委屈,“我前天早上开始头疼,咳嗽,流鼻涕,昨天晚上有些发烧……”
“这就是‘非典’了?”肖兰又好气又好笑,“你这是感冒,回去吃点儿感冒药睡上一觉就好了!”
“不是,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我男朋友在北京实习刚回来,北京可是疫区!”李丽提高了嗓门,为辅导员的不痛不痒深感气愤。
“那你男朋友有什么症状?”肖兰停住,严肃地看着她。
“没,没有!”李丽突然低下头,蹭着脚尖说,“他身体好,抵抗力强。再说,病毒也可能在他那儿是隐性的,到了我这儿就成显性的了,我,我一向身体虚弱……”
“是吗?!你还身体虚弱,”肖兰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你知道的真多,我看你应该转专业,别学外语,改行学医得了,你有天分!”说完,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
碰上这主儿,一肚子歪理满嘴的诡辩,肖兰除了无奈还是无奈,她只好向赫焱求救,将皮球踢给了心理中心。
其实,这几天像李丽这样疑神疑鬼的学生并不少。有些人只是小感冒,可因为症状类似于“非典”,就被吓得惶恐不安,一趟趟的往发热门诊跑,非要求留观。校医院也害怕承担责任,“宁可错留一千,不可放过一人”。这样,所有的疑似病患都要被隔离,防止交叉感染。住院处是不能用的,校领导一商量当即拍板,把原来辅导员的单身宿舍腾出来,紧急改建成留观室。
当然,也有一些学生害怕留观,生了病也不敢声张,自己跑到药店抓药,吃了药喝了水蒙头大睡,生怕别人说他得了“非典”。
“这几天,你们多往学生宿舍跑跑,一方面稳定学生情绪,另外也看看有没有学生隐瞒病情,这时候一定不能麻痹大意!”小书记对我和澎湃说。
中午吃过饭,我直接上楼先去女生宿舍转转。刚刚走到楼梯的拐角处,就看见小南拎着几个塑料袋逐一敲门,尽管宿舍门上都贴着几个醒目的大字─“谢绝推销”,她却视而不见。
“要口罩吗?”她讨好似的笑着,被人拒绝后,她依然笑着,去敲下一个。
“要口罩吗?医用的,特别结实!”她从盒子里拉出来一个递给人家,“看,这里面有铁丝,可以夹住鼻子!”浓浓的东北口音给推销加上了几分实在。
“这么薄管用吗?”那个女生将口罩展开,拉来扯去。
“管用,嗯,医用的,肯定管用!”开始介绍东西了,她却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好一会儿才补充道,“那种老式的,厚,戴上也不好看!”她呵呵的讪笑着。
女生看得仔细,又把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叫出来看。
“一盒十个,你们每人一个,我还送两个,”小南把整盒口罩从袋子里掏出来,“怎么样,划算吧!”收了钱,她看也没看,揣进口袋里,又向对面走去。
都说“大一女生土,大二女生俏!”可小南和报到时的她相比,基本没有变化,上身穿着一件男式长袖体恤,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脚上蹬了一双男式的旅游鞋,也许我就不应该将她划入女生之列。
曾经有段时间,充满了对工作的激情和理想主义情怀,我总想着要挑战工作中的困难,也一度将改造小南作为工作的重点。我找她谈心,还买了几个漂亮的发卡送给她。
“小南,我觉得你留长发应该挺好看的!”有一次,我把她叫到宿舍里聊天,“真的,你扎上马尾辫,配上发卡,就有女人味儿了。”说着,我还拿出了一条碎花裙,“小南,看,好看不!这条裙子是我毕业时买的,没穿几次,后来长胖就穿不上了,送给你,你别嫌弃啊!”
小南没接,窘迫地讪笑着。
我忽然觉察出自己的唐突,可是伸出去的手又不好意思收回来。
“导员,不是,你别误会,我不是嫌弃,我是不习惯!”小南低下头,“从六岁起,我就不梳辫子了!”
“为什么?”我的笑容凝固在脸颊上,不尴不尬。
“我妈生我小弟的时候,大出血走了,那年我六岁,”小南的语气很平淡,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沮丧。停了停,她又接道,“我爸不会梳辫子,从那时起,我一直都是短发……”
瞬间,我记起小南的爸爸,那个报到时异常疲惫的男人,那个粗枝大叶的爸爸。花白头发,瘦高个,后背微驼,斜挎着黑色的提包,脚上的凉鞋和女儿的颇为相似。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收起笑容。
“没事儿,我早就习惯了!”小南笑了,抬起头来看着我,单纯地笑着,“就是这些年,我爸挺不容易的,带着我和我小弟……去年,我爸下岗了……”她又低下了头。
“对不起!”我又说了一句。我终于明白了小南假小子装扮的背后还有这么多故事,也明白了学生嘴里的小商贩南哥为什么会是她。
小南从把头宿舍转回来迎头看见我,她有些不好意思,小脸红红的。
“导员,我,我,你,你去干啥?”她磕磕巴巴地问道。
我没接话,转问道,“卖了多少?”
“没多少,这种医用的,她们嫌贵!”她摆弄着手里的塑料袋说。
“别在午休的时间卖,影响大家休息!”我拽了拽小南的胳膊,“走,到你们那儿转转!”我忽然想起什么,转过头来看着她说,“嗯……我把你推荐到勤工助学会吧,他们那儿可以帮你找到工作的机会……”
“好啊!谢谢导员,我什么都能干!”小南笑了,眼睛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晚上,赫焱来了,一屁股坐在肖兰的床上,抓了几块儿薯片塞进嘴里。
“给我找点儿吃的,饿死我了,晚饭还没吃呢!”她朝我和肖兰叽里咕噜的说道。
“你不会是才给我们学生咨询完吧!”肖兰惊讶地望着她。
“不是!”赫焱站起身来去拿她的专用杯,“唉呀妈呀,又渴又累!”
我赶紧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她,“那你干嘛去了,体力活也用不着你吧!”我笑着问道。
“比干体力活都累!”赫焱抿了一口热水,“这活儿既费脑力又费体力,站了一下午,说得我口干舌燥,嗓子都快冒烟了!”
“我们那个学生怎么样?严重不?”肖兰递过来一袋饼干,厌烦的说道,“自从入校,她就没消停过,经常装病!”
“她倒不是疑病症,”一谈到专业问题,赫焱立即变得严肃起来,“怎么说呢,人在遇到危险或者意外事件时,因为心理压力会出现应激状态,并伴随一些生理和心理反应,但是不同人格特征的人表现会不同。你们这个学生习惯用生病的方式去应对这些压力……今天时间太短,我还没有找到她这种行为背后的原因……”
我们正聊着,刺耳的电话铃突然叫起来。
“学生处紧急会议,团委会议室集合!”电话里有人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