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没有什么。”胡济天喃喃地回答。
“呵,不说就算了。”常欢笑着。
空气又潮湿又稀薄,胡济天像是陷入乌云般的陷入了沉思,明明他的汗水比常欢滴落得更多,显然心灵深处压力极大,但胡济天还是用静默来结束对话。常欢没有多想此事,他清楚胡济天的问题在哪,即便他说出来也不会觉得好过些。但如果真有事情涉及到常欢时,他必定会睁大眼追问到底。
常欢非常清楚无论什么事情,胡济天的立场始终是倾向于遭众人排挤的自己,而且并没有造成他自己与同学之间的分立,没有人会和胡济天敌对,因为大家都认为他是无害的。但确切的说,常欢觉得胡济天的心思是难以被他人侦测出来的。
练就这种伪装术,首先胡济天要感谢他的父亲胡保国,他是公家单位的处级领导,喜欢收看一系列描述宫廷斗争的电视剧,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中往往毫发无伤,而数字概念在他脑中一直享有优先权。
胡保国真是很喜欢四处宣扬儿子的前途无可限量,可是这种坚定的信念对胡济天来说,并非治病药方。自从父亲对外夸赞他的第一句话开始,便已失去赞扬儿子的意义。私底下的胡保国就像个质量监督者那样的喋喋不休,使所谓的赞扬无法让人受惠,无法让胡济天得到一丝荣耀,只让他得觉得愁闷。甚至在出头的机会来临时,反倒给胡济天带来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
但胡济天渐渐察觉到了一点,他骨子里其实也有点像父亲,除了继承了父亲的血统,家庭教育经验更让他学习到了沉着冷静,他什么都忍得住。
胡济天继续忧郁的漫步着,静安公园对面曾经是座公墓,他的家就在这里,一百年后的今天绿意苍翠,直立着的那些树木应该见过不少死人,而一种属于活人的轻快乐声正随风飘飞着。
迪斯科在这个年代叫做摇摆舞,时代变了,看人们七零八落的踏着蔚然成风迪斯科和交际舞,常欢感受到一种莫名的动力,他好奇的望着几个摇摆中的老人。胡济天似乎司空见惯了,他心中想着的是父亲恐怕尚未归来,因为那熟悉的油爆香味正远远传来,这代表那一道父亲最爱吃的响油鳝糊必定还在锅子里翻炒,所以母亲应该还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他们常在这个时间用餐。
来到一幢单元房前,胡济天咬着嘴唇,麻木开门,请常欢入内,屋内比屋外敞亮多了。
常欢倾羡的赞仰胡济天的家,他已光临这里无数次,发觉最近似乎又重新装修了,只是屋内更加闷热。胡济天一如既往的播放录像带,《变形金刚》开始在电视机里发出惊人的怪叫声,画面下方的字幕全是繁体字,胡济天说,这是父亲特地拜托居住台湾的大阿姨转寄过来的。
当挂钟指向七时三十分,门铃响起,胡济天怯懦的上前应门,看起来更加惶惑不安。父亲胡保国一进门,屋子便在刹那间变得阴森发黯,他用眼睛朝向客厅闪了一下,常欢立刻站直行礼。这时胡济天的母亲端着响油鳝糊走出,将餐盘轻置饭桌,一面解下围裙,一面转头对胡保国说话:“去洗脸吧,要开饭了。”
胡保国夹着公文包,不和任何人寒暄,帕拉帕拉的转身回房。胡济天暂停了电视画面,追着胡保国冲向主卧房,带走了录像机遥控器,常欢用诧异的目光探索着他。
胡济天戛然停在卧室门边,慢吞吞的从裤口袋摸出一张彩电票子,手在发抖:“爸。”
胡保国用不可侵犯的姿态转过来,赫然一怒的上前抢下彩电票子:“怎么又是这样?你们老师又装清高,不收礼吗?”他似乎是为了无法保住自己的吹嘘而气得差点吐血。
“老师只收了香烟,他说彩电票子他心领了。”
在计划经济体制下,票证是供给制度下的主要凭据,什么样的商品就用什么样的票证购买。除了衣食之外,购买电器产品也必须凭票供应,彩电票子尤其十分紧俏。用于巴结老师的彩电票子,可换购一台二十吋的彩色电视机,价格一千六百多元,将近老师两年薪资。
严厉的胡保国将公文包重重摔在床上。
“对不起。”看那表情,胡济天的恐惧太甚了。
“我把你领进这个世界,什么时候拒绝过你的要求呢?虽然我不敢奢望你样样事情都能达到我的期许,但你总不能每次都让人失望!”
“我……”
“你们老师还说了什么?”
“他说等我们毕业了,学校会在制片厂里帮我们安排一个工作岗位,到时候他会时常来看我们。”
“去给我倒杯茶来!”
“是。”
不久,胡济天恭敬的端来一杯热腾腾的碧螺春,走向胡保国,努力的不把刚才那些话放在心上。
胡保国面无表情,从公文包取出一封信件,和胡济天交换茶杯,怒意消停一些:“你自己打开看看,你台湾的大阿姨又来信炫耀了。”
“哦?”
“信上说台湾那家动画公司又涨工资了,现在你表哥一个月能挣个七、八万新台币不止。哼!她没搞懂,这点钱有什么好了不起的!”热茶有点烫,胡保国信手将茶杯置于桌上:“不过,你表哥那份收入确实是一般台湾人的好几倍。济天,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不知道。”
胡保国特别希望胡济天能出类拔萃,为的是能与台湾的大姐相抗衡。可是看胡济天那种鸡同鸭讲的表情,便知道胡保国的内心一定很痛苦。
“不要以为我说的话好像和你没多大关系,你要知道,现在我们的社会已经和国际接轨了,外国企业来这里所做的每件事情都和我们的劳动市场有关。下个月你就毕业了,你现在要加紧赶上时代,抓住机会才行。”
“是。”
“照你大阿姨的说法,你表哥在台湾做的是美国的影视动画片,这其实就是一种来料加工,是由国外厂商提供原材料,让他们按指定的规格标准和质量要求去加工生产。所以你首先要牢牢记住,我让你学习动画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追求什么文化艺术,它是和全球经济有关的。讲白了,搞动画纯粹是一门生意。”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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