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八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奔腾的长江边上,除了陆续亮起的灯火,已经看不到其他的行人。那家斜挂着牌子的店里,灯火通亮,透过透明的玻璃门墙,能清楚的看到有几个人正围着桌子说着什么。“收废品”三个硕大的字在风里颤抖着,远远的看着既惨白又有点瘆人。外面空旷巨大的场地上,堆着好些打包好了的纸皮子和一些废铁皮之类的东西。一辆没有牌照的面包车悄无声息的停在收废品店斜对面的拐弯处。司机看了看坐在后面的欣言说:“到了,就是这家,我的车停在前面的巷子里,你们办完事,就到巷子里找我。山哥有交代,一定要等到你们。”
“谢谢。”欣言客气的回复了一句,又回头对身后的四个人说:“办事的时候尽量别说话,闷头砸就行,如果非要说话不可,说普通话。不要单独冲到屋里去,把里面的人逼出来之后再砸里面的东西,但是不管里面有多少现金和值钱的东西都不许动,动了性质就变了。走吧。”
欣言说完拉开车门,提着铁棍先跳下了车。深冬江边的寒风,把脸上吹的像刀子割似的,欣言打了个冷战,把牛仔服的帽子拉起来盖住脑袋,他稳了稳自己的心神,看了看路的两边,没有一个人影,孝成几个也提着铁棍跟着跳了下来,站在欣言的身后。欣言看了看他们,带头朝店那边走去。
欣言快靠近店门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人发现了他们。欣言也看到了,都是中年左右的男人,看见他们的人对身边的人说了句什么,几个人都停了下来,警惕的看着正朝他们走来的欣言一行人。
欣言完全没有犹豫,一走近玻璃门墙直接就是一铁棍,这一铁棍没有把门墙打碎,只是砸出了几道长长的裂痕,孝成跟上去也是一铁棍,门墙“咔嚓”一声巨声,顿时碎了一地。
“你们干什么?”里面的人大惊失色,冲了出来对着欣言几个吼,欣言不说话,带着孝成和****直接朝几个人冲了过去,几个人见来着不善,一边找东西抵抗一边大叫着什么,欣言怕被他们看出只砸店不伤人的目的,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作势照着第一个冲出来的人就是一铁棍,那人一闪,铁棍砸在硬硬的水泥地上,顿时冒出几个火星子。欣言又是一铁棍砸了过去,几个人尖叫着四散逃开了。欣言提着铁棍盯着散开的人,许从军带着李小利冲进店里,照着里面的电视机冰箱柜子之类的一通乱砸,几分钟的时间,许从军和李小利就把里面的东西砸的乱七八糟,电视机碎了,冰箱斜躺在地上,柜子上上的板被砸出了一个个窟窿,桌子被掀翻在地上,椅子被打断了腿,一些零钱散落在地上。欣言让****和孝成看着随时准备冲过来的几个人,自己也跑进了屋子里-----他看见地上有几个本子,猜到了可能是账本,捡起来看了看,果然是。他摸起打火机就给点着烧掉了。再环顾四周,见屋里实在没有什么可砸的东西,这才打了个口哨,带着许从军和李小利冲了出来。
欣言五个人站在一起,看着站在不远处的惊魂未定的几个人,小声说:“做个样子,追追他们,要不然被盯上了就麻烦了。”
几个人点点头,提着铁棍分开来朝几个人扑了过去,本来这四散的几个人都不是在外面混的,哪见过几次这样的场面?一看几个人朝着他们冲了过来,哪里顾得上其他的?又各自跑远了。欣言几个这才跑回来,照着外面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又一通乱砸,他看着刚刚还整整齐齐的店里,现在一片狼藉,这才称了心满了意,他小声的对几个人说:“你们先撤,我殿后。”
孝成他们朝欣言点点头,往停车的方向疾步走去。许从军提着铁棍跟欣言并排站在门口,注意着远远站着的几个人,不时乱砸几下,欣言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停车的地方,发现有车灯亮了,这才对许从军说:“走!”
两个人倒退着盯着那些人,快靠近车边的时候才转身上车,欣言一关车门说:“开车!”司机一脚油门,车子一溜烟似的走了。
欣言解开手上的带子,顿时感觉虎口发麻。手指上刚拆线的地方也隐隐作痛,背上更是火辣辣的疼。他抖了抖手腕子,从孝成手里接过烟,点了两支,塞了一支在司机嘴里,自己也抽了一口问:“兄弟,知道在哪里换车吗?”
“开玩笑,山哥交代的事情怎么能忘记?”司机回了一句。
“那行,兄弟,铁棍什么的麻烦你帮忙清理掉,善后一下。有机会再见。”欣言说。
“放心吧,别操心这个,我记住你了。”司机笑笑对欣言说,欣言也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坐下了。
车子平稳的停在菜市场另一辆白色的车旁边,欣言拍了拍司机的肩膀:“谢了。代我向山哥复命,问他好,有缘再见。”说完带着人迅速钻进了另一辆车里:“到公安局前面下车。”欣言一上车就对开车的司机说。司机看着欣言点点头,发动车子走了。
孝成诧异的看着欣言,欣言拍拍他的大腿,示意他不要说话。车子平稳的开着,不大会儿功夫,车外面有摩托车打喇叭,欣言从后面看了看,原来是显梦和心武开着摩托车跟在身后,车上坐着好几个人,欣言对李小利努努嘴,李小利把车后面的玻璃擦了擦,心武透过玻璃看到了李小利,见欣言注意到了他们跟在后面,便对李小利做了个吃饭的手势,一轰油门,从欣言坐着车旁边疾驰而过。
欣言在公安局前面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下了车。看着送他们的车子走远,孝成才走上前问欣言:“欣言哥,干嘛在这么下车?”
“我跟那些人不熟,信不过他们。所以在这儿下车,长点记性,不害人,但要防人。”欣言拍拍孝成的肩膀说。
“我说呢。怎么在公安局前面下车。那我们现在去哪里?”许从军这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明白了欣言的意思。
“小利,刚才有没有看清楚心武做的手势?”欣言问李小利。
“他做了个吃饭的手势。”李小利看着欣言说。
“不知道在哪里啊?”欣言笑着问李小利。
“不确定。应该是学校对面,我们经常吃饭的地方。”李小利看着欣言说。
“那不就完了?自己兄弟这点默契都没有。”欣言照着李小利的脑袋来了一下,笑着说:“我帮你打打就开窍了。”
“那我们坐摩托车过去?”****站在后面问。
“废话。分开走,不要一起走。”欣言笑着说,说完拉起孝成和许从军先走了。
欣言几个赶到酒店的时候,心武他们酒菜都已经点好了。正在等着他们。欣言几个走了进去,坐了下来,这才知道这顿饭是山哥他们请的,一大群人一边感慨着山哥的仗义,一边胡吃海喝起来。酒足饭饱之后,几个人才各自离开了,欣言去了一趟李小利那里,把包拿了出来,跟小朱几个一起在心武爸爸的工地上过夜。
“明天要回家了。”欣言想到这儿,有点恐惧又有点期待,翻来覆去中,老半天才昏昏沉沉的睡去。
可能少年时代真是如此,见不得别人对自己的一点好,你给我一点甜头,我恨不得把命给你,所谓少年意气,大体就是如此吧。
第二天上午,欣言回到了家里。欣言妈妈和奶奶好几个月没有见到欣言了,看见站在眼前的孩子,他们很高兴,欣国已经上了初三,看起来个子高了不少。欣言爸爸回家吃饭的时候看见欣言,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威严。欣言不敢说话,端着碗默默的吃着饭。欣言爸爸吃完饭,让欣言把衣服掀起来让他看看,欣言花了好大一会儿功夫才龇牙咧嘴的把衣服给拉了起来,欣言的后背表皮很多地方都溃烂了,看着触目惊心。欣言爸爸没有说话,把欣言带到诊所里配了两支药,还别说,这两支药效果真是不错,不消几天功夫,欣言的后背真的慢慢好了起来。折磨他四个多月的疥疮,终于好了起来,欣言整个人看起来也精神了很多。
欣言抽空会偷偷溜出去打个电话给明明,跟明明说自己在家的近况,电话里的明明,仍然是温温柔柔的跟欣言撒娇,说她很想欣言,想欣言早点回去。其实也很想明明,那种离开之后的相思,让欣言经常会莫名其妙的醒过来,梦里都是明明的身影,仿佛只要脑子里有一点空闲,明明就会钻进他的心里,让他欲罢不能。欣言每天都会看日历,盼望着快点过年,快点开学,快点回到学校,快点回到明明身边。冬天的农村是极无聊的,欣言不敢睡懒觉,他的爸爸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孩子赖床,哪怕是学校里已经放假了。
快过年了,欣言爸爸抽空去了趟时德伟家里一趟,这才知道时德伟今年不回来过年。尽管欣言跟他爸爸说了时德伟在那边的情况,但他爸爸似乎打死都不愿相信,时德伟会是这样的人,甚至于训斥欣言不要乱说话,传出去败坏了别人的名声,这让欣言相当无语。
这天是临过年前的几天,欣言爸爸看起来心情不错,欣言从他爸和******闲聊里,大致了解到今年的帐收的不错,前后村里看病欠的医药费基本上都能收上来了。欣言一直在心里盘算着怎么开口跟他爸开口说学音乐的事,见他爸心情不错,这让欣言觉得是个合适的机会。
也是难得的很,欣言爸爸竟然破天荒的问起欣言学校的事来。
“家里冷还是那边冷些?”欣言爸爸边吃着烤番薯边问欣言。
“那边冷些。一过九月天气就开始冷了,风也大,尤其是早晚。”欣言有点紧张的说。
“那边吃什么?你吃不吃得习惯?”欣言爸爸又问。
“面食为主。我本来就喜欢吃面。反而是米饭吃不习惯,那边的饭店里米饭一点都不好吃,跟泡饭似的,不过又没有泡饭的味道。”欣言说。
“你们学校里老师对你好不好?上次那个杜老师我就觉得人很好。”欣言爸爸问。
“老师挺好的。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是外聘的退休教授什么的。年纪都比较大,很有耐心。就是放学比较早,晚上也不用上课,很无聊。”欣言跟他爸爸这一来一去的问答里,胆子慢慢的大了起来,也没有他爸爸刚开始问话时的紧张。
“放学早就多看看书,复习复习功课。题目要多做,书要多读才记得住,要不然花那么多钱把你送那么远读书干嘛?不还是希望你有出息吗?别总是想着玩。”欣言爸爸又开始教育欣言。
“知道。我上次跟你说想学音乐的事,就是因为放学太早了,而且我发现我只要说普通话就没那么结巴,我也想改掉这个习惯。”欣言还是鼓起勇气,低着头对他爸爸说。欣言自小有点结巴,只要一紧张就特别明显。但是他发现自己说普通话的时候,就会好很多。欣言也想继续纠正自己的这个小缺陷。
欣言爸爸看了欣言一眼:“你要读音乐我不反对,但是要以自己的专业为主。不能把自己的学习耽误了。至于你说话结巴的事,能纠正就纠正,纠正不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欣言爸爸似乎对自己儿子的这个生理缺陷一点都不在意。
欣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呢,也压根儿没想到他爸爸竟然这么痛快的答应了,顿时心里一阵狂喜,感觉心都跳到了自己的嗓子眼里,但他尽量不在脸上表现出来,还是一副平静的样子说:“知道,不会。我会好好读书的。”
“那就好。”欣言爸爸见欣言这么回答,很满意,听见村里人叫他,答应了一声,出去了。
这天晚上,欣言感觉自己高兴的都快疯掉了。他感觉自己爸爸变了,变得不像以前那样蛮不讲理了,但欣言实在是高兴的太早了,他压根儿没想到他爸爸只是随口那么一说说。
又过了两天,腊月二十八了,村里的鱼塘里要打鱼,欣言从小就喜欢搞鱼,这样的场合别说是欣言,就是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不会错过这样热闹的场景。一大群人在水里拖着长长的渔网,慢慢的前行,欣言看着越来越多的大鱼冲出水面,高兴极了,也跟着人群亢奋起来。
这口鱼塘欣言家也有份,他跟在自己爸妈身后,一起帮忙把鱼抬到水泥地上,等着水里的人把网收了分鱼,欣言看着不停在水泥地上弹跳的大鱼,心想今天晚上又能新鲜的鱼吃了,他最喜欢吃的就是鱼。
“老喻,欣言在哪里读书啊?”突然,不知道是谁问欣言爸爸。欣言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在他那样的年纪,这话后面意味着还有更多让他不想听的话。
“他在西安交通大学呢。”欣言爸爸说这话时很骄傲,声音大大的,生怕别人没听见,但他没有说欣言的学校只是挂靠性质的,压根儿算不上西安交通大学。
人群里顿时想起一阵惊叹声,欣言爸爸更加高兴了,似乎欣言就是他的脸面一样,欣言想到自己是怎么到那边去读书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成绩怎么样啊?欣言,你没在学校里谈恋爱吧?”人群里又有一个人看见欣言就开起了玩笑。欣言也不答话,满脸通红的低着头,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成绩倒是马马虎虎,上次他老师还打电话来了,说他成绩还可以,就是崽不听话,非要读什么音乐,他说着我听着,还读音乐,想做歌星。也不看看自己长什么样子?头发留那么长,跟个二流子似的,也不想想有几个人有那么好命?穷家破势,尽想些个笑死人的事。说话都说不利索,结结巴巴的,还说想把说话结巴纠正掉,我差点没笑死。”欣言爸爸站在场地中间,整个村里的人都在听着欣言爸爸得意洋洋的口若悬河,他一说完,整个场地站着的人顿时哄堂大笑起来。
欣言满脸通红的蹲在地上,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愤怒的看着他爸爸,他没想到他爸爸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跟几天前说的话完全不是一回事,语气里满是对自己儿子的奚落和嘲讽。欣言听着场地上的哄笑,感觉自己脑子都快炸开了,他感觉所有的人都在嘲笑自己,就好像是一个成年人被人剥的精光站在那里,任由别人指指点点。
欣言把手里的篮子狠狠的砸在地上,捂着脸跑开了。他爸爸似乎都没注意到欣言的愤怒,还在那儿继续说着欣言的事。
欣言一口气跑回家躲进了房间里,把门关的死死的。他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学音乐了,其实欣言从来就没想过什么要做歌星之类的,只是纯粹的个人爱好,他就是喜欢而已。他想自己将来能够做和音乐相关的工作。欣言趴在床上,拳头攥的骨头咯咯响,他从来没有这么愤怒过。可能欣言爸爸只是觉得欣言只是个孩子,可他从来没想过,原本自卑的欣言,因为自己父亲这样的教育方式很多年里都陷入到深深的自卑里,总觉得自己不如别人。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大人对孩子的的嘲讽、奚落和无数次的毒打,会带尚未成年的孩子一种怎样的伤害,会让孩子陷入到万劫不复的深渊,需要许多年才能一点点把自信找寻回来。
但这不是结束,欣言即将面对他人生里最残酷的一场暴打,而欣言爸爸的这次对欣言的嘲讽和奚落,让欣言在家里几乎到了不说话的地步。甚至于又生出不想读书的念头。欣言在心里无数次告诫自己:将来等自己有了孩子,他对孩子说的的话一定说到做到,决不食言,也永远不会这样去奚落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