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欣言几个人带着手铐,也蹲在监房的地上吃着饭,还是跟上次一样,碗里都是那种饭不是饭粥不是粥的东西。欣言刚在衣服上一抹嘴,就看见自己爸爸一行人走了进来,欣言爸爸走路甚至有点摇晃。欣言心里很诧异,他的爸爸患有严重的肺心病,是不能喝酒的。欣言其实心里也猜到了是为什么,顿时有点愧疚起来。但是脸上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欣言爸爸和四叔跟着派出所的人去了二楼办理欣言出来手续的事,这次,酒足饭饱后的人客气了一些,一回到办公室的状态又是公事公办的样子,什么罚款、赔偿、吃饭的费用全部都算在了里面,这些钱加在一起,好几大千,欣言爸爸摸着口袋里的票子,除了暗暗骂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也只能乖乖去交钱了。
监房里,欣言大概已经猜到自己很快能出去了。他跟其他几个说了一些叮嘱的话,让他们不要断了联系。他的心情很复杂,说不出的滋味,也有点烦躁,在监房里来回走动着,一会儿又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碎红砖,在墙上写上喻欣言到此一游的字样,以此掩盖着自己焦躁的内心,他实在不知道,出了这个门之后,会是怎样一个局面等着他。他努力不去想,只有在监房里不停的走来走去。
欣言思绪正混乱的时候,门打开了,一个身着警服的人站在门口,很威严的对里面喊了句:“喻欣言,出来!”欣言应了声,站到了门口,开门的人把门锁好后,看了欣言一眼,又说道:“跟我到二楼办手续。
欣言带着手铐,跟在人身后去了二楼,带到了一个房间里,里面的人打开了欣言的手铐,对欣言说道:“喻欣言,你的家人来保释你,在这儿等着,马上办手续。”说完关上门出去了。欣言站在里面,转动了一下被铐了大半天的手。几分钟之后,门又打开了:“喻欣言,出来照相。”
欣言看了一眼,是一个挎着相机的女警。欣言点点头跟在女警的身后,又重新回到了楼下,站在关自己的监房的门边上。
“把衣服的领子整理下,正面站好,头抬高点,看着我,把头发撩起来。”女警对欣言命令着,欣言冷冷的看了她,不情愿的按照她的指令执行。
“向左转身,照左侧面照。好,现在向右转身,照右侧面照。”女警手里的相机“咔嚓咔嚓”响着,欣言机械一般按照她的要求执行每一个动作,照完相,女警又对欣言喊到:“喻欣言,跟我上楼做资料。”欣言又磨磨蹭蹭的跟着女警上了楼。
欣言被带到一间办公室里,欣言爸爸和四叔也在,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现金,欣言的爸爸看了欣言一眼,面无表情,欣言看见他爸爸,也像是不认识一样,就像是完全陌生的两个人。
“喻欣言,过来这边做资料。”女警把欣言带到一个男警察面前,欣言看了一眼,他认识这个人,就是把他摁在桌子上的那个人,欣言很轻蔑的看着他,那个人瞪了欣言一眼,对欣言呵斥到:“坐下,给我老实点,不要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他教训完欣言,就跟欣言说了一大堆他触犯了那条法律法规,以后要老老实实做人不要留下心理阴影之类的话来。欣言一个字都没听见去,只想着大概什么时候可以把手续办好。警察给欣言说了许多之后,末了,递给欣言几张张,一盒印泥:“喻欣言,在这上面打上你左手和右手十根手指的指印,一只只手来。”欣言按照他的意思,把十根手指的指印都打在了上面。欣言印好之后,递给对面的人,他看了看,又指着下面的纸说道:“还有掌印。”欣言又按照他的意思把掌印打在了纸上。
“喻欣言,这些都是你的不良记录,这些记录会保留十五年,希望你出去之后听你家人的话,好好读书,别下次再在这儿见到你。”欣言做好这些,对面的男警察对欣言教训到。
“你放心吧。下次不会在这儿看见我。”欣言冷冷的回了一句。
男警察站了起来,对着欣言后面的喊到:“喻欣言的手续办好了没?”
“办好了,就差你那边的指模掌印。”后面的人回了一句。
男警察点点头,叫过欣言的爸爸:“你现在可以把喻欣言领走了。”欣言爸爸赶紧跟人道谢,然后和欣言四叔浑身酒气的领着欣言出了门。
三个人走出派出所的门口,欣言四叔对欣言爸爸说:“三哥,你现在是去我那儿坐会儿还是先回去?”
欣言爸爸看了欣言一眼:“哪有什么心思到你那儿去坐?你大妈和你三嫂嫂还在家里等着呢,还是早点回去吧。怕她们担心。”
“那行。你就先回去呗。我就不送你回家了。回去别再打他了,有什么事好好跟他说,他也这么大了。打也不是事。”欣言的四叔看着欣言,对欣言的爸爸叮嘱到。
“晓得。唉!这次丢人丢大了,村里现在八CD知道了他的事。以前总是帮他藏着瞒着,怕对他以后有影响。现在事情闹成这样,想瞒也瞒不住了。还得想想怎么帮他把这事圆过去。”欣言爸爸狠狠的瞪了欣言一眼,对欣言的四叔说。
“事情都已经闹到这样了,能圆到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吧,有什么办法?你也别烦了,看看到时候就说是派出所抓错人了吧,别人信不信也没有办法。先回去再吧。”欣言四叔回答着欣言爸爸,看见不远处有一辆三轮摩托车驶了过来,伸手招停了,欣言爸爸问了一下价格,把欣言摁进了车里,自己坐在了驾驶员的后面,又跟欣言四叔打了个招呼,朝自己家里驶去。
摩托车一路颠簸着,离家越近,欣言越紧张也越害怕,他害怕村里的人问是怎么回事他该怎么回答?害怕他爸爸如果又往死里打他,他又该怎么办?他想跳车跑,可是想起自己父亲中午走路一晃一晃的样子,又实在狠不下这个心。
可是有两件事欣言完全不知情,一件发生在三个月前,一件发生在一个星期前。
欣言是家里的长子,欣言妈妈是HB人,随欣言外公迁居到彭蠡县。就是跟欣言家交界的地方。欣言妈妈嫁给他爸爸的时候,欣言爸爸刚开始行医,欣言的爷爷去世的时候,欣言爸爸只有不到十五岁,家里还有个小妹,也就是欣言的小姑,典型的孤儿寡母,那时候人穷,欣言的爷爷在世时耿直,得罪了村干部,他去世后,这些不可一世的村干部开始欺负这孤儿寡母一家,就这样,欣言妈妈怀孕之后,村干部说欣言妈妈怀孕不符合政策,要抓她去引产。真是恶毒的很。那时候的计划生育政策,一切的生杀大权基本都是村干部说了算的。欣言爸爸带着欣言妈妈躲到了HB老家,后来又躲在了欣言外公安排的一个朋友家,欣言刚出世,欣言的外公就病重了,老人家去世之前,把他的这个朋友和欣言爸妈叫到了病榻前,指着他的朋友对欣言的爸妈说:“我一生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躲儿之所以能出世,是得亏我这个朋友,你从今天起,要把我这个朋友当成亲哥哥看待,一年三节节节要到。”这个所谓的躲儿,就是欣言的小名,意思是说欣言是躲着出世的。
从此欣言多了一个舅舅。这个舅舅也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其中老二嫁到了离欣言家不远的一个村里,欣言每年都会去这个姐姐家拜年,二姐夫叫时德生,有三兄弟,老大在省城的检察院当副院长,老小在西安政法学院读书,据说找了个女朋友是某军区师长的女儿,前途不可限量。唯独欣言老实巴交的二姐夫在家种田。
这时德生是个实诚人,欣言的事他也知道,也是一片好心,他跟欣言爸爸商量,看看能不能让他弟弟在西安找一所相对好一点的学校,换个环境,可能欣言就听话了,欣言爸爸也认为有道理,就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去了一趟时德生家,名义上是看望时德生的父母,实际上是双管齐下,两个老人家也是很热心的人,就给自己的小儿子时德伟打了个电话,那时德伟也没把话说死,只是说想办法联系一所好点的学校。几天前,时德伟回了电话,说是学校联系好了,四年制,毕业之后包分配,而且他最近会回来看望父母,正好把欣言一起带过去。欣言爸爸又喜又忧,喜的是儿子读书的事有了着落,毕竟在他心里,欣言还这么小,他知道没有文化的苦,自始至终他还是希望自己儿子能够好好读书,有个文凭在手上,说打底,欣言的成绩一直都不差,也许换个环境,欣言听话了也未可知呢。忧的是,他接到了欣言的入学通知书,可是找不到自己的儿子,直到欣言自己跑回家,他才放了心,可是没过几天,欣言又被派出所抓走了,给三个孩子留着读书的钱,一次花的差不多了,欣言入学光学费就要六千钱,还有小儿子和女儿上学,这就意味着,这几天他需要借一大笔钱给三个孩子读书。他不知道去哪里去借。
另一件事是发生在一个星期前的,大概就是欣言第一次被抓进去前后。老斌的爸爸独自一个人骑着摩托车一路问到了欣言家里。刚开始的时候,欣言爸爸以为是儿子在外面搞的事惹到家里来了,差点没把老斌爸爸轰出去,直到老斌爸爸把老斌和欣言的事情从头到尾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之后,欣言的爸爸才搞清楚是怎么回事,老斌的爸爸也不客气,把欣言着实的夸了一通,说欣言胆大心细,重感情懂事之类,走的时候,老斌爸爸又把老斌的事说了一遍,委婉的劝欣言爸爸不要动不动就打孩子,这事对欣言爸爸多少都有些触动,好几晚都没睡着,正在他冥思苦想的时候,没想到欣言竟然自己跑回了家。
但是这一切欣言此时完全不知情,连他妈妈都不知道,欣言怎么可能知道?欣言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下一步会发生什么?自己应该怎么办?他感觉自己完全是汪洋的一叶孤舟,在风口浪尖上荡来荡去,也许一不小心,船就翻掉了。
摩托车开进村口的时候,天已经差不多黑了。欣言的父亲付了钱,拉着欣言,怕这个忤逆的儿子一不小心又跑掉了。也正如欣言爸爸预料的一样,自己的家里门口坐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他们有的在安慰欣言的奶奶和妈妈,有的在骂派出所胡乱抓人,欣言的姑姑姑父也都在等待着欣言回来的消息,整个家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味道。
欣言走在前面,欣言爸爸黑着脸,一声不吭的在后面揪着欣言的衣服看着欣言,刚到家门口不远的地方,眼尖的人马上围了上去,关切的问是怎么回事。欣言妈妈听到外面的人叫,赶紧跑了出来,见是欣言,一把把他拉到了身边,欣言的弟弟和妹妹也围着欣言。
欣言爸爸马上换了一副面孔,满脸堆笑的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一边散着一边说:“哎呀,没什么事,派出所里抓错了人,被抓的人是欣言的同学,派出所的人以为欣言也去了,就跑到我家里来了,那个派出所的所长之前下乡蹲点的时候还在我家里住过好几天哩。你们可能都还认识哩,就是以前那个叫周金水的,记得吧?搞的我后来还在派出所里发了顿火,说他们不该乱抓人,派出所后来还跟我赔礼道歉了呢。”
“哦,是他呀。他现在都当了所长了?难怪会赔礼道歉呢。”
“我就是说,这孩子从小也不是很调皮的孩子。”
“现在的派出所乱搞,就晓得罚款。”
“是啊是啊,要是今天我们在家,我看他们怎么把人带走。”
村里的人跟着附和着,乱哄哄一片,欣言心里一团糟,他悄悄的对他妈妈说:“妈,我回房间了。”说完头也不回的进了房间,他妈见欣言进了房间关了门,这才放下心来,又在人堆里坐着听别人议论纷纷。
村里的人又安慰了欣言爸爸一番,各自散去了。欣言奶奶做好了饭,欣言爸爸这才跟他三个姐夫说了实话:“哪是什么抓错了人,丑死人了,是在外面打架被抓进去了,又把门撬了跑了出来。唉!不晓得怎么好?自己辛辛苦苦省吃俭用的攒点钱,说是给他姊妹三个读书,现在好,一次用的干干净净,还屁都不能放一个。前段时间,托人帮他联系了一所好学校,说是毕业之后可以分工,现在钱花的精光,人家都回来了,好像是后天走,这清水八月的,我一时到哪里凑那么多钱送他到学校里去?两个小的马上也要报名,唉!子孙不听话,做大人的死的心都有。”欣言爸爸叹了口气:“你们暂时莫跟他说,我晚上跟他说,看看他的想法再决定,他要是不想读书,我也没办法。”
欣言的几个姑父这才搞清楚了所有的事,这次倒是没有责怪欣言爸爸:“孩子还小,总会犯点错误,男孩子不摔几个跟头,自己也长不大。总还是要读书的,他年纪这么小,不读书能做什么?钱还是小事,万把块块钱我们三个人一起凑一点,你自己再想点办法也就过去了。关键是孩子自己怎么想,你晚上跟孩子好好说,莫又是动手就打。钱我们明天给你送过来。莫担心,吃饭吧,饿死个人。”欣言二姑夫把欣言爸爸拉倒桌子边上坐下,递给他一碗饭。欣言爸爸端起来,想了想,叹了口气,又把碗放下了,拿出烟自顾自抽了起来。
欣言妈妈端了碗饭,去敲欣言的门:“崽,吃点饭再睡吧,要不然夜里睡觉肚子饿。”
“你们吃吧,我不饿。”欣言隔着门回答了他妈妈一句,欣言妈妈抹了抹眼泪,又端着饭碗一个人忍不住躲在大门边上轻声抽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