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这天天气晴朗,余晓低头正走在上学的路上:“你是余晓吧?”余晓的身后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问他,把余晓吓了一跳。
“阿姨,您是哪位啊?”余晓回头看见了跟他说话的女人,她肤色黝黑,面容憔悴。旁边站着一个年轻一点的女人。
“余晓,我是欣言的妈妈。我是一路问到你家门口的,一直在你家门口等你,看见你出来,猜想你应该就是余晓,就问你了。”欣言的妈妈说。
“哦,阿姨好。您找我有什么事啊?”其实余晓心里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了。更何况他已经认出了欣言的四妈。
“余晓,我知道你是欣言最好的朋友,你们对他好我们都知道,也很感谢你们那么帮他,我听欣言说过。我们找过欣言好多次了,可就是找不到他。他爸爸说今天没找着他,以后就再也不管他了。我现在心里急得不得了。”欣言的妈妈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我也是没办法才找你,这么多天,他身上又没有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我心想大概也只有你才知道他在那里,所以阿姨才来找你的。”
“阿姨,我答应过欣言绝不告诉你们他在哪里的。”余晓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低着头嗫嗫嚅嚅的说道。
“余晓,你要是现在不告诉我们欣言在那里,你真的会害了他的。”欣言的四妈也说话了。
“阿姨,你别哭了,我告诉您就是了。但是我不能保证您一定能找到他,因为他白天很少出来的。一般都是我中午给他送饭的,他让我今天别送饭,他说早上同学送的还没吃完。您千万别告诉他说我告诉你他在哪里啊。他会怪我的。”余晓犹豫了一下,告诉了欣言的妈妈欣言就睡在体委旁边的太平间屋顶上。
欣言妈妈擦了眼泪,谢了余晓要欣言的四妈带她去体委。余晓叫住了欣言的妈妈:“阿姨,您进去的时候,别从正门进去。他从来不从正门出来,他怕正门出来碰着你们不好逃跑。您从后门进去,就是靠湖边的那个门。您直接上去,但是尽量别走上面的台阶,您走上面的台阶他很容易看见您的。他要是看见您肯定直接从屋顶上跳下去跑掉的。白天还好点,我和显梦几个人上次晚上去找他,他就是直接从上面跳下去的。他以为我们是要跟他打架的人呢。”余晓一咬牙干脆都说了出来,说完头也不回的跑了。
欣言的妈妈听了余晓的话从后门走,正好欣言出来买水,直接和欣言来了个面对面。欣言措手不及,他压根没想到他的妈妈会知道从这个门进来。欣言的妈妈一把死死的抓住欣言的手,看着欣言有点脏的脸,身上脏兮兮的衣服,缩成一团的样子,她摸了摸欣言的头发,心疼的像被人拿刀子捅一样,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孩子,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啊?走,跟妈回去,你爸要是再打你,我也不过了。”
欣言不想伤害妈妈,他只要一甩手,就能跑的不见踪影,欣言知道这一年来,妈妈和奶奶为了他掉了多少眼泪,挨了父亲多少的骂,在庙里的泥菩萨前下了多少个跪,磕了多少个头。
欣言被他妈妈连拖带拽的去了他四叔那里。一进门就看见了他的父亲黑着脸坐在那里。欣言的父亲,大概也是没想到欣言的妈妈会找着欣言,楞了一下。马上站了起来,满脸暴怒的盯着欣言。
欣言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他的父亲,他想转身就走,可是他妈妈死死的拉着他的手不松开,把欣言摁在自己的身边坐着。欣言的四叔怕欣言爸爸又打欣言,赶紧站起来打了个圆场,欣言的父亲慢慢的坐下了,边抽着烟,边数落着欣言,欣言的四叔跟着附和着,也不管欣言的四妈不停的瞪他。欣言的妈妈只是拉着欣言坐着,默不作声的流着眼泪。欣言偶尔抬一下另一只手帮他妈妈擦一下眼泪,小声的安慰妈妈别哭。欣言的妈妈,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对自己儿子的爱和她老公不满。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农村妇女,如果不是因为欣言的不听话,她甚至快四十岁的年纪还没到过县城。
欣言的脑子里一点都没听进父亲的数落——他也不可能听的进去。他想着的只有回家父亲会不会打他。越想心里越害怕,他心里打定主意,不要回家,他想冲出去就跑,可是他一跑会把他的妈妈拽着摔个大跟头。无论怎样,他都不能伤害他妈妈。
“妈,我想上厕所。”欣言小声的对他妈妈说。
欣言妈妈看了一眼欣言爸爸,欣言爸爸没出声:“我跟你一起去。”欣言妈妈抓着欣言的手——上次欣言的两个姑父回去说捆着欣言都让欣言跑了的事,欣言妈妈是记得的。可是她并不知道欣言的心里在想什么。她唯一相信的是自己的儿子再狠心也不会伤害她的。只要跟着儿子他肯定是跑不了的。
欣言妈妈拉着欣言走到厕所门口才放手让欣言进去,自己在门口守着,心想自己守在门口看着,欣言应该跑不掉吧。可是如果一个人铁了心要做一件事的时候,真的很少说做不好的。更何况这只是公共厕所,虽然从这厕所想逃出去的确有点难度,但这毕竟不是监狱,监狱还有越狱的呢。
君山中学本来就是依山而建的,所以厕所自然也建在山边,山边都用石头砌了,目的是为了防止山体滑坡水土流失引起意外什么的。厕所就紧靠在这些石头砌成的山边,厕所的后边有棵大树,但是欣言要把通风的地方打开,破了墙爬上树才能出去,从地下破墙是出不去的。
此时的欣言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不想回家,不想看见他的父亲。欣言走进厕所第一件事,就是爬上隔开每个蹲位的矮隔墙上,这矮隔墙有一米多高,加上欣言一米七多的身高加上臂长,高度就差不多了。欣言又从地上找了块砖头,“咚咚咚”使劲的砸着通气口,那些站立砌在那儿的砖几下就能砸开。上厕所的同学当然看见了,但是一看是欣言不但没人敢吱声,甚至还有人上前帮忙。欣言一看只用了几分钟就在墙上砸开了个大洞,大喜过望,迅速的趴在洞口往上爬。下边的同学托了他一把,他就从砸开的洞口里爬到了厕所屋顶,然后够着了树,再爬上去从树上滑了下来,欣言就这样又一次逃走了。
欣言的妈妈在厕所门口等了二十几分钟没见欣言出来,才感觉到了不对,赶紧去找欣言的爸爸和四叔。等到欣言的父亲和四叔赶到厕所,那里还有欣言的踪影?欣言早跑到了县城的另一头了。
欣言再次顺利逃走的事,让欣言爸爸勃然大怒。欣言妈妈自然成了欣言的替罪羊,欣言妈妈被欣言爸爸骂的狗血淋头。他发誓再也不管这个不肖子了。可是这时,欣言却回家了,而且这次不是被谁抓到的,而是他自己回去的。
欣言有个堂妹,跟欣言在同一所学校,住在欣言宿舍隔壁,同住的还有同村的一个女孩子,叫周亚美。那天是星期天晚上,下乡的孩子都是在星期天回学校。欣言基本上不会住在这儿了,但那天正好偷偷回去拿本书,凑巧听到了他们说话。
欣言猫手猫脚的走到窗子下的时候,听见里面的话:“小美,我三妈现在怎么样啊?还好吧?”
欣言一听三妈,立马竖起了耳朵听——三妈就是欣言妈妈:“现在没什么事了,好几天了,听我爸妈说你三妈当时伤的挺厉害的,不过我昨天去你三妈家的时候看见你三妈已经能慢慢走路了。”
欣言一听就知道妈妈肯定出了什么事,又急又惊,一把推开了门,冲了进去抓着小美的肩膀:“小美,我妈怎么了?”
小美被欣言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的说:“你。。。。。你妈你妈说要是看见你,千万别。。。。。。别告诉你。”
“你说不说?”欣言急了眼,对着小美吼道。
“你放开我呀,你抓到我痛死了。”小美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欣言这才松开了手。小美揉揉了肩膀说:“你们村门口的鱼塘干了,那口鱼塘本来是你们村几家人的,你家也有份吧?好像因为水浅没放什么鱼,你后村不是有个表叔吗?单身的那个,他就在里面放了鱼,正好今年天干家家抽水,把那口塘抽干了,大家看见有鱼都下去抓鱼去了,你妈也下去了。你那表叔看见鱼被人抓了,就拿鱼叉去叉鱼,他以为自己叉法准,真是的,也不看看塘里那么多人。结果一鱼叉下去直接叉在你妈的腰上,你妈当时就趴在泥水里了,你表叔吓坏了,赶紧一收叉,你妈又被鱼叉的倒刺带着仰在泥里,当时一动不动的。你弟一看跑回家拿菜刀边哭边追着砍。后来你妈被送到医院,听说缝了好多针呢。”小美一边说一边比划着:“不过你那表叔也挺老实的,伤了你妈之后,不但出钱治,你家的家务活也都是他干的,好像今天村里出面处理呢。我也是听说的,不过事情过去好几天了,你妈也已经没事了,听她自己说都拆线了。”
欣言心惊胆颤的听完,一时怒火攻心。他的腿上本来就绑了刀,他又跑回房间,拿了一把一米左右的仿制东洋刀,连夜包车赶了回去。
欣言走到门口的时候,家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村里的人男人都在欣言家讨论处理鱼叉叉伤欣言妈妈的事。欣言偷偷溜到窗子边,望里面看,叉伤欣言妈妈的表叔正坐在门边往里一点的地方,欣言的父亲坐在桌子边,欣言的大姑二姑他们也在。欣言看见叉伤他妈妈的表叔人就在那里坐着,火噌的的一下就冒了出来,冲进去拔出刀照着他的表叔就是一刀。
屋里的人谁也没想到欣言会突然出现,欣言的家人更没想到。欣言的表叔本能往旁边一倒,欣言扑了个空,手里的刀脱手了,他马上又从裤子里抽出一把短刀,红着眼扑过去挥刀就砍,嘴里大叫着:“我让你打我妈!我让你打我妈!“欣言的表叔吓得脸都变了色。在地上翻滚着躲着欣言胡乱挥舞的刀,村里的人这才反应过来,几个人跟进把欣言摁住了,从欣言手上把刀抢了下来一边训斥欣言:“孩子,你可不能这样,年纪轻轻的就拿刀弄斧的,村里现在不是在处理吗?不会拿你家人当傻子的。”
欣言爸爸压根没想到找了无数次的儿子,找一次跑一次会为了他妈受伤的事自己跑回来,竟然呆着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处理的事就这么暂时不了了之。村里的人放开了欣言,又教训了欣言几句,接着劝了欣言爸爸几句都陆续的回了家。欣言的家里只剩下了自己的一家人。
欣言爸爸有气无力的坐在八仙桌的边上,屋子里静的可怕。欣言姑姑站起来把门关好了,欣言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默不作声的站在墙边上,等候自己父亲发话。
欣言爸爸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次他没有打欣言,也没有骂欣言,只是很平静的说:“你自己想想吧。十六年来,你花了我多少钱?你自己算,然后给我打个欠条。明天你跟我去趟法院,我跟你办个手续,脱离父子关系,你离开这个家,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你将来有出息,这钱你就还我;如果你那天死了,这钱就算了。”
欣言压根儿没想到他的爸爸竟然说出这番话来。家人所有在的人都听着呆了。也所谓少不经事,年少轻狂。如果当时的欣言跟自己的父亲低个头,认个错,或者他爸爸也会慢慢原谅欣言,欣言此后的人生或者也没有那么多的坎坷。可是偏偏当时的欣言对自己的父亲已经有着无法释怀的恨意。
欣言抬头仔细的看着家里的老房子,那土砖坯的房子,曾承载着少年的欣言多少欢笑啊?欣言回想着自己少年时和弟弟妹妹的童年趣事不由自主的笑着,眼泪却再一次不自觉的流了下来,他突然感觉这里所有的东西,除了回忆都不再是自己的了。曾经年少时的欢愉时光恍如梦境般的从眼前飘过,那都是梦,真的都是梦!欣言爸爸真的不要他了!这个家再也容不下他了。
欣言低着头,痛苦的长叹一声:“好吧,我写,你拿纸跟笔给我,我写!我写!”欣言像是在回答父亲,又像是喃喃自语,可是又有谁在当时为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年考虑过?是否曾经想过这是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能够承受的重?哪怕仅仅只是为了吓唬吓唬欣言。欣言忍着如万针扎心般的疼痛,抬头望了一眼父亲,很平静,很平静的说:“我只有一个条件,我要每个月回来看一次妈妈和奶奶。如果你觉得看见我会让你不高兴,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让你看见我的。”
欣言见他爸爸没有吱声,低着头,在纸上写着:
欠条
今喻欣言欠其生父十六年养育费共计人民币100000(十万元整)。自本欠条日期始十年之内还清。
立据人:喻欣言
一九九六年某月某日
欣言写完,大颗大颗的泪水滴在纸上,欣言颤抖着放下笔,默默的仔细把欠条又看了一遍,放在桌子上,转身要走。
一直坐在旁边啜泣妈妈和奶奶看见欣言真的要走,“噗通”一声跪在欣言的身后,抱着欣言的脚嚎啕大哭:“孩子,你不能走啊,你走了这个家会死人的,不能走啊。”
欣言浑身颤抖着不敢转身。只是闭着眼使劲的想把脚抽出来。欣言的小姑父冲了上来,一把拉住欣言,对着欣言吼道:“走?你走到那里去?到县里去杀人放火啊?翅膀硬了就能飞?你也太不懂事了。我告诉你,真没人管你的时候,你就真好过了?今晚你那里也不能去,给我在家好好呆着。”又转身冲着欣言的父亲说道:“你怎么能这么做事?他还多大一点的人?我不是说你,你家一家的犟种。”
欣言被小姑夫推进了房间,欣言的妈妈也跟着进去了,欣言妈妈把欣言搂在身边睡着,生怕欣言逮着个机会又跑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