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过完元宵节才回到北京的。我自己开车,迟一天早一会都无所谓,不用为愁得人头皮发麻的春运紧张。萧明远提前返回了厦门。下次见面不知在何时,谁知道下一次回家过年又在多少年之后?
工作依然没完没了,事务所还是一如既往地令人生厌。我抽空请白茫女士吃了一顿饭,感谢她年前给我的饯行。她很早就开始工作,春节只和父母一起呆了三天。美国人可不过春节,美国女性还等着她的公司生产的乳罩和内裤去保护未经允许不得裸露的权利呢,但是白茫女士的内衣出口贸易可是帮助不少美国妙龄女郞登上《花花公子》的封面和时装表演大赛的走秀台。她的化妆品公司还有一大摊子事情等着她处理呢。
白茫女士说,她有一个关系她一生的荣辱的个人法律事务将来需要我的帮助。具体情况她并没有说,只是再三强调说这件事对她个人而言比她现在的事业还要重要得多。这语气将我吓得坐立不安。有什么事情会让这样一位成功女性如此担忧呢?我一旦处理不了,岂不是骑虎难下,还不如当初死不松口不答应她的请求呢。我害怕林影和上官雪因为我的冷漠而怪责,再说白茫女士又是这样一位好人,我没有理由不答应帮她。这件事在我心里忐忑不安地盘桓了近半年,最后才真相大白。不过这还是在林影和上官雪从美国回国休假时我才得以从白茫女士口中得到事情的原委。
当西太平洋上的常客在每年的这个季节准时登陆中国的时候,也将林影和上官雪从美国西海岸的旧金山送到中国。那天我接到白茫女士公司打来的电话,当听到对方的声音时我吓了一跳,竟然是上官雪。
“上官同学,你这突袭能力也太厉害了吧。为什么我事先连一点信儿都没有?”
“我要带给你惊喜,所以没有告诉你呀。我还有更大的惊喜给你呢,你快来公司吧。”
“亏得我心脏好得不行,不然也让你这惊喜吓得半死。”
这天正好星期六,我按照她告诉我的公司地址找过去。虽然我和白茫女士有交往,但是我从来没有去过她的公司。在北京东边的CBD圈里要找一家公司可真不容易,好在我还能顺利找到公司所在的大厦。我上了9层,一出电梯便见正门宽大的前台处坐着两位女孩儿,身后的玻璃山墙上赫然写道:华彩成衣服饰。字字镶金,仿佛和这家公司的市场价值含量的金价相当。这两位女孩儿向我露出职业微笑,其中一位站起来问:“您好,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是上官雪小姐让我来的。”
“您是甄律师吧。”她微微笑着,脸上的亲切之意愈加强烈。
“我是甄江南。”
“她们在里面等着呢。请随我来。”她走出前台,径直带领我向里面走去。玻璃墙后的大厅里放着一圈的架子,衣架上挂满了各种款式色彩炫丽的乳罩和内裤。左边的隔断空间里坐着正在谈判的客人。再往前的办公室里的也坐着清一色的女孩儿各自忙碌着,几个试衣广告的女模特正在效果室里试镜。办公区的墙壁上到处都是模特的特效广告宣传画。我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生怕走丢了落进这鲜花的海洋迷失方向。这里只有我一个男人,我有一种犯罪的危机感。
她在一间玻璃室门前停下,看不到里面的情形。她在玻璃门上轻轻敲了两下:“茫姐,甄律师到了。”
“快请他进来。”里面传出白茫女士的声音,伴随这命令的还有两个女孩儿的笑。
她推开门。“甄律师,请进去吧。”
这一层全都是华彩服饰公司的办公区,通层都打通,以使公司产品的效果可以一览无余。这是一个不错的设计。我走进去,却发现林影和上官雪坐在沙发上,白茫女士正在和她们聊天呢。
“呀,两位何时回国的,怎么也不提前通知我一声?”我很是惊奇。这惊喜很明显已超过我的预计。
“甄律师,来,快请坐吧。”她站起来请我坐到沙发上:“人都到齐了。”
前台送进一杯热茶。“谢谢。”我欠身接过水杯,对她微笑示意。
“不客气。”她也微微一笑,转身出去了。
“我带给你的惊喜够大吧。”
“大,太大了,大得我都几乎接不住。”我顿一顿,问她们道:“你们回国怎么先来打搅白茫女士了?”
“太生分了,我们都叫她茫姐,你也跟我们一起叫吧。”上官雪直起身来看着我说。
“别乱说。”
“是呀,茫姐确实是我们三个人的大姐嘛。”林影也附议道。
“是呀,您这样叫太客气了。我比您虚长一岁,您就随她们叫吧。这里也没有别人。”
我暂时不言。我一时不能改掉这习惯,但现在我明显拗不过她们的攻势。
“你们怎么回国了?”我将话题转移到她们身上。
“想你了呗。”上官雪对着林影眨眨眼。我不能读出她的意思。
“本来我是想申请到律师事务所实习的,但是我刚到美国,恐怕很多东西不能适应,所以决定二年级时再去实习。正好也一年没有回来了,我就和上官一起回国了。”
“哪你们怎么到白——”我正想说“白女士”来着,但转念一想,恐怕会遭到反对,所以立即刹车。“呃,你们找白姐有事?”
“没有。上官不是早晚要来上班的吗,正好我送一位美国的朋友,在机场遇到她们,我也这么久没见到她们,所以就带她们来公司,于是打电话请您一起过来。我想为她们接风,不知您可肯赏光。”
“您千万不要客气……”
“江南,你就不要和茫姐见外了。她是我的老乡,也是我和上官雪的大姐。”
“对呀,林影都这样说了,您还客气什么呢?”
“恭敬不如从命。”
我将她们两个人的行李箱放到我的SUV后备箱里,然后白茫女士开着奔驰带着我们去了她的公司签约的酒店。
跨越时差的错乱使她们尚处于恢复期。她们的回国突袭倒也并没有造成任何多余的忙乱。她们的房间我依然在她们出国后照常时时打扫,铺上干净的床单她们就可以休息了。她们倒在床上就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钟还不醒。我熬好粥,炒了一两个清淡的小菜,烤热了面包喊她们吃早餐却没有动静。我敲了敲门,推开关着的门走进去。她们还躺在床上,我喊她们的时候,只嗯嗯应了两声。我于是收起窗帘,把她们两个从床上拽了起来。她们的纯棉睡衣上印着卡通图案,还是上大学时买的。洗漱完坐到桌前,上官雪还蒙着嘴打哈欠。林影喝着粥时仍显得有些迷茫。
“吃完饭你们把衣服洗了我带你们出去活动活动。”时差的损耗不能光靠睡觉弥补,她们现在需要提提精神。
“哎哟,我可不想出去走了。我只想再睡一觉。”
“光睡觉恐怕不行,得走动走动,适应了就好了。”
“我还以为你帮我们把衣服都洗了呢,弄得我们长途跋涉回国看你,连这一点小忙都不肯帮。”
“你还没从时差里醒过来吧,你们的衣服我怎么洗?”
“哎,你洗就是了,反正我们都喜欢你,不会嫌弃的。不行,我还得睡觉。”上官雪放下筷子就跑到房间里倒在床上又睡去了。我对着她们的房间摇摇头。林影也勉强喝了几口粥,和上官雪一样剩下大半,便不想再吃。
“你也去再睡一会儿吧。到时间我再叫你们。”她点点头,然后也走进房间里去。
我收拾好了碗筷,又把她们昨晚洗澡换下来的衣服放在洗衣机里洗干净晾到阳台上。午饭还不知道要被她们推迟到几时,看这情形,我今天恐怕要打乱吃饭的规律了。
我去超市买了一些新鲜的蔬菜,抱了一个十几斤的大西瓜回来。我在家看了几个章节的书,便开始为午饭忙活起来。等我再次喊她们起床的时候,已是下午两点了。倘在平时,早把我饿晕了。不料干活的一个妙处就是暂时忘记了饿,肚皮上的精力被分散到别的事情上去了。这也许是三心二意唯一解释得清楚的理由。
“青炒苦瓜,凉拌木耳,鲫鱼煮豆腐……”上官雪用筷子点着菜说:“呀,甄兄,清一色的清凉菜。”
“天气热,你们又飞了这么长时间,清凉一些的降降暑。晚上我请你们吃好吃的。”
“这样挺好,我们就喜欢吃你做的菜。”
“先吃几块西瓜凉一凉吧。”我给她们夹切好了的西瓜瓤儿。
“谢谢。”她们说。
“又客气了,跟我还这样客套。”
上官雪暑假回国是想去白茫女士的公司帮些忙。林影就自由得多了,她就只管度假。所以她回CD要呆上一个月才会回来。上官雪回到武汉不到一个星期就回北京了。现在是三大火炉发飙的季节,武汉的闷热不会比北京差,何况她还得去白茫女士公司帮忙。有上官雪在,我于是去掉以前一个人时经常在外吃饭的懒毛病,每天晚上回家做饭吃。我们每天早上早早起床,穿上运动衣走路去菜市场买新鲜的蔬菜,既有新鲜的菜吃,又锻炼了身体,比把大把大把的钱投到健身房里有意义得多,而且最主要的得我们不用抽出专门的时间去做这项容易放弃的运动。在北京,上班开车是一件费力的事,我以前很少这样做,但是现在,我每天开车送上官雪去白茫的公司,然后去事务所工作,晚上稍晚一点的时候去接上官雪回家。我们一起做晚饭吃。
这样的日子是我最以前最害怕的,一年到头一成不变,人都在这物质化的社会生活里一步步被规律的城市生活套牢。然而现在我每天兢兢业业地这样奉行着。
白茫女士说,她想请我们三个人去她家做客。现在有林影和上官雪在,我也推辞不掉。好在只是去吃一顿饭,也不是什么杀头的事。那天是一个很好的天,清晨的太阳刚亮出头,我们就出发了。我开着车窗,让清晨的凉风丝丝吹进车里。天空中只有几朵棉花糖状的云彩。白茫女士在郊区买了一栋房子,一个高档小区里的小别墅。我们也差不多算是出了城。她的父母十分热情,做了很多四川的特色菜。我忙得顾不过来多说话。我很喜欢她们烧的菜。
饭后我们坐在房子后院爬满青藤的游廊上闲聊。闲聊的话题肯定是我一个男律师没法儿过多介入的,我也不喜欢婚姻家庭的议题,虽然我现在很想和林影结婚。我于是就坐在她们旁边听她们谈论。
“江南,你不想说点什么?这可不像你们律师的能言善辩的作风。”白茫女士现在已不再称呼我为律师,而是和林影一样直呼我的名字。这说明她已经想让我像林影和上官雪一样称呼她。
“哦,我的专业领域可不在婚姻家庭,所以不敢随便议论,怕出丑。”
“呀,莫不是甄兄只在思考单身的问题而不想结婚么?”上官雪嬉笑着说。
“谁说的。我想结婚也不一定非得想这些问题吧。再说,想和做又不是同一件事,怎么可以放到一起呢。”
“原来甄兄还不是圣人,还有结婚的冲动。我还当你不食人间烟火呢。那你什么时候有结婚的想法呢。”
“这个我还不能告诉你,等你知道的时候我也许就结婚了,成了一个按时守点上下班的男人。”
我想和林影结婚的真实其实她们三个女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有时上官雪总要拿我这个玩笑。我现在还要继续挣钱养家糊口,林影现在还在读书,我们现在还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
傍晚的时候我们从白茫女士的家里走出来。车在回城的路上飞快地跑着。林影和上官雪坐在后排,她们也没有说话,一路上没有一句话。大家心里都在想什么呢?
北京城现在消夏可不是一个好地方。我本来还想乘她们假期结束之前带她们四处转转,但太阳每天热辣辣地烤着,过度的热情使人承受不了。这中间我只带她们去了一趟大观园看看清凉的绿。上一回在下雪的冬天,这正好补偿炎热的过失。莲花池公园的荷花据说很繁盛,但是那里聚集的人也听得让人难过。所以我们就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