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外的大街，也同样热闹。
商家店铺灯火通明，楼坊间张灯结彩，甚至连道旁一些低矮的树上都挂着彩灯。
一年一度的盛典，在严肃的将军祭天仪式过后，就是百姓们的狂欢。这一夜，没有严明的宵禁，没有官府的管制，所有人都可以自由地通宵达旦尽情欢乐。
所以对于商贩来说，这一夜也是充满了商机的夜晚。
沿途街道上，形形色色的小摊子上，摆满了各种货品，其中以吃的和玩的玩意儿居多，毕竟，这是个玩乐的夜晚啊。
“唉，策哥哥究竟跑哪里去了啊？”仇心柳一边嘀嘀咕咕着，一边随手从一个小摊上取下了一个造型奇特的面具玩着。
虽然远离了广场，但是她依旧在大街上晃悠，试图寻找九方策。可走了大半天，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不免有些气馁。而身后那个江云，依然保持着一步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
将那粗犷狰狞的面具扣在脸上，仇心柳回身对江云做了个鬼脸：“等找到策哥哥，我要戴着这个去吓吓他，不知道他能不能认出来？若是认不出我来，哼哼……”
她的话很有几分小孩子闹脾气的样子，江云看着她的眼睛，淡声说道：“能。”
这话听起来像是回答她的问题，仇心柳却隐隐觉得，他是在说，他能认得出来，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模样。
仇心柳感觉脸热了起来，她将面具解下，转了头道：“算了，策哥哥才不会做这么孩子气的事情。”
他只会说她无聊。
江云挑了一挑眉，识相地沉默不语。心中想的是：你也知道自己孩子气？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而当江云不说话的时候，仇心柳又耐不住了，于是随便又问了一个问题：“江云，你说人为什么会遗忘？”
这个问题，其实她想很久了。
她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遗忘了某一段记忆。九方阁的人说，是因为她曾经受伤，伤到了脑子。
可她身为江湖人，也算略懂医理，除了偶尔的头疼，并不觉得自己的脑子曾受到什么伤害。
所以一直对自己失忆的原因存疑，但又不好问身边人。
此刻也算是逮着了一个无关的人问一问。
仇心柳并不知道，江云，才是跟这事真正有关的人。
“因为胆小。”江云回答。
他是在说她胆小不敢面对吗？仇心柳有些着恼，语气不善地问：“你的过去，有痛苦的事吗？”
“有。”
谁没有痛苦的经历呢？她这话是白问了。仇心柳自嘲着，却又忍不住问：“你想忘记吗？”
他定定地看了她一会，看得她忐忑起来。
“不能忘。”
是不能忘，不是不想忘。
仇心柳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失落。
耳边却又传来淡淡的一句：“也不想忘。”
她惊讶地抬头，就见江云还是直直地看着她，冷淡而又轻轻地说：“我不会忘。”
若是遗忘了，就没有你了。
在那段过往里，我唯一拥有的你，我绝不会忘记。
“咳，反正，人生总会有意外的嘛。”仇心柳心底莫名有些紧张，感觉心跳都快了些。她有些笨拙的转了话题，“呀，那个花灯做得真好看。跟真的似的。”
“嗯，不错。”江云也顺着她，随口应着。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沿着大街慢悠悠地几乎走完了一圈，却依旧没有找到九方策等人的身影。
仇心柳心里不痛快了，跺了跺脚，嗔道：“坏人！死木头！一定是在躲着我！”
“他为何要躲你？”江云猜事实也多半如此，却还是顺着仇心柳的话问了一句。
仇心柳有些忿忿道：“策哥哥不爱凑热闹，他就爱跟人喝酒。此刻说不定躲在哪个角落里喝着酒，还跟其他人在旁看着我寻他，当我笑话呢。”
九方策不爱凑热闹，只爱在一旁看热闹。
若是星恨……
星恨也是完全不爱看热闹，倒是会陪着她去凑热闹。就像此刻的江云一样。
她抬头看着陪在身边的江云，眼底有着迷惘。
“又怎么了？”江云也低头看她，眼底有浅浅的温柔。
“没事。”仇心柳摇摇头，思绪一顿，蓦然发现一点诡异的地方。
她竟然将解星恨与九方策分开成了两个人……好像在她心底，星恨是星恨，九方策，依然是爱喝酒的九方策。而且，江云给她的感觉越来越熟悉，甚至有时候她会产生错觉，他才是那个与她一路成长的少年。
凛然打了个冷战，仇心柳还没说话，江云已经开口：“夜里风大，要不要先回去？我送你。”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了长街的尽头。这里来往的行人比较少，道旁树木依旧张灯结彩，少了人气却显得稍微冷清。
“不要。”仇心柳压下心底的混乱，又摇摇头。
“继续找人？”
仇心柳嘴唇撅起，嗔怒道：“不找了！臭木头！我自己去玩！”
江云闻言一笑，正想说什么，就见那使着小性子的丫头冲自己喊了一句：“你陪我！”
只是一句娇蛮的话，江云心底却有一股暖流涌起。
她终于，又开始对着他提出各种无理要求了啊。
感觉两人之间那层淡淡的隔膜正逐渐消融，江云欣喜不已，连回答都带了些无法掩饰的喜悦：“好，我陪你。”
大街适才两人已经逛过，没有什么新鲜感。于是仇心柳拉着江云去买了一盏花灯，还买了几枚烟火，说是要到河边去放花灯看烟火。
两人跟路人问了路，一路朝着河边而去，不时闲聊几句，气氛是难得的心平气和。
飞霞关虽然建立在绿洲之上，大河道自然很少，但护城河绕城一圈，再引出无数条小河支穿过城***人们饮用和使用，也颇有一丝江南水乡的味道。所以江云和仇心柳很快地就找到了一处适合放灯的幽静小河流。
两人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仇心柳蹲下身子，点燃了一枚烟花。
随着引线被线香点燃，那枚竹筒形状的烟花被气流托起，“咻”地一下飞起，在半空中炸出五彩的光芒。
“哇！这玩意儿究竟是谁弄出来的，真漂亮！”仇心柳低声赞叹，转头正想跟江云说话，却发现前半刻还在身边的人竟不见踪影。
刚才是谁说要陪她的？现在还不是跟九方策一样又偷偷跑了？
心中也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点失望，有点失落，还有一点难过。
“哼，不用你们陪，我自己玩也可以。”仇心柳低低哼着，把剩下的几个烟花也一起点了，自己独自一人抬头看着，有点落寞。
烟火一个接一个地炸开，前一个还没落下，后一个又绽放，紧密的时间差竟使这河畔一时间光亮如白昼。
漫天璀璨的光芒中，河面上一道狭长的影子由远而近，慢慢地靠了过来。
仇心柳眯了眯眼，再睁开。
静谧谧的河道上，一张细长的竹筏子安静地荡了过来。船竿上挂着一盏小小的灯笼，灯下的少年手持撑杆，慢悠悠地撑着竹筏，黄色的衣裳在骤亮的烟火中被映成了金色。
丰神俊朗的黄衣少年，嘴角噙着淡淡微笑，满天的烟火都成了他身后灿烂的背景。
“星恨？”仇心柳眨了眨眼，不可置信地轻轻喃着。
她的声音极小，少年似乎没有听见，只是嘴边的笑意更深了些。
烟火灿烂却极短暂，所有光华消失后，那人已经撑船到了她跟前。
“不是要放花灯？”那人看仇心柳还有些恍恍惚惚地，就开口提醒了她一句。
“哦。”仇心柳如梦初醒，呐呐应了一声，把手递给他，借助他的扶持上了竹筏。
筏子细长而窄，她收拢好裙摆，小心翼翼地坐下，他立在她身边，低沉的嗓音从她头上飘下来，显得有些渺远：“坐稳了。”
“嗯。”仇心柳垂头，难得温驯地应了一声，眸光静静看着水面两人的倒影。
原来是江云。
竟然是江云。
她一次又一次地喊着“星恨”，出现的却都是江云。
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
都只是江云。
撑杆在河岸上轻轻一点，竹筏晃晃悠悠荡回了河面，顺着河流的方向，悠然前行。
流水潺潺，月牙的倒影隐隐约约浮现在水面上，衬着流光般的星辉，如同一池碎金。
江云立在她身旁，安静地撑着船。
仇心柳抱着膝盖坐着，神情恬静地放花灯，看水中的月影。
夜色悠远，月光宁静柔和。
竹筏子沿着城中的河道慢悠悠地荡着，夜风舒适，吹在脸上惬意无比，仇心柳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仇心柳又陷入了梦乡，梦到了从前。
从前的日子并没有多么甜美。
依旧是杀戮，被爹爹漠视。然后她为了讨爹爹欢心，继续手持武器进行杀戮。
如此循环。
可是在那样浓重的黑暗里，总有一个人陪在身边，让她不至于那么孤独。
如同那一夜，他们完成了任务之后，在一个无名山林里小憩。
他背靠着树木坐着，闭眼安睡。
她紧挨在他身边，头埋在他的颈窝，心满意足。
那夜的月光亦温润如玉，她的心是难得的恬静。
梦中的他面容清晰可辨，赫然是江云模样。
但仇心柳已经坦然。她看到梦中的自己微张了嘴，轻轻低喊了一个名字。
她微笑着，也微启唇瓣，轻轻吐出那个名字：“星恨……”
那夜她没有听到他的回应，可如今，她耳边分明有人淡淡地应着：“嗯。”
声音低沉清冷，却又温柔得令她安心。
仇心柳嘴角噙着更显温柔的笑意，更沉沉睡去。
不知道摇了多久，夜也越发沉。江云将筏子缓缓靠岸，再背着熟睡的仇心柳上了岸。
出了岸边的树林，走回街上，城中的喧嚣依然隐约可闻。
她并没有跟他说住在哪里，所以江云决定带她回自己暂住的将军府。
然而才走了几步，他就瞥见长街的尽头，有一个人正在等他。
或者说，等她。
那人倚在墙角，勾着唇角似笑非笑，夜风吹过，扬起他黑色外衣的下摆，猎猎作响。
江云背着仇心柳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长长的街道很快就走到了尽头，江云站定在九方策的面前，直直地与他对视。
两人都是极为出色的男子。
同样一身淡漠的气息，江云冷漠淸俊，九方策冷漠不羁。
两个人就这么定定地互相对望，不发一言。直到江云背后的仇心柳低低的呢喃了一句——
“星恨……”
立刻地，江云脸微侧，目光回转，轻声应：“嗯。”
而九方策“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他站直了身子，朝江云道：“心柳叫我呢，把她还给我吧。”
江云纹丝不动，目光如炬：“九方阁的少主冒充我一个无名小卒，究竟有何用意？”
此时此地，唯有他与九方策单独相对，这个缠在他心头很久的问题，江云终于问了出来。
“仇皇殿的杀手解星恨，又怎么会是无名小卒？”九方策一笑，又道：“神偷妙手轩辕巧巧的情报能力，果然不容小觑。”
江云皱眉，不吭声。
对于江云能查到自己的身份，九方策一点也不意外。也很清楚谁是那个背后提供情报的人，甚至还有几分赞赏。
这样的人才，收入麾下不错。
听说这个轩辕巧巧跟震弟一样，也是财迷一枚，大概可以从贿赂方面下手。
漫不经心地想着人才拉拢计划的人也不在意江云的沉默，只是很随意的说：“还有，江云少侠说错了。不是冒充，是认定。”
认定？江云不解。
“是仇心柳的认定。在她的心里，我这个杀手阁的少主、能一直陪在她身边走遍神州大地的九方策才是解星恨，而你，只是江云，大侠江无缺的儿子、行侠仗义的少侠。”
九方策难得好心地详细解说了一番，而看到对方越发难看的脸色，他心底就更是愉悦。
“是心柳的认定……”江云重复着九方策的话，有些失神，又有些若有所思。
是吗？这就是心柳的想法吗？
在她心里，他如今只是江云，不再是过去那个解星恨吗？
可明明，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名字不同！名字不同而已！
江云心底愤愤，额上因激动的情绪绽起了条条青筋，而挽着仇心柳小腿的手臂力道却依旧很温柔。
九方策看在眼底，又笑：“无论你怎样想，你给不了仇心柳安全感是事实，她需要的是我这个解星恨，不是你这个江云。”
少侠江云的身上有太多的枷锁，给不了仇心柳她要的幸福。
江云带给她太多痛苦，所以，她选择遗忘。
“我不会把她给你。”江云神色一凛，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臂。
我才是她心底的那个人。
无论过去多么痛苦，我也不会遗忘。
所以，心柳，你也不要遗忘。
因为我们有彼此。
“随便你怎么想。现在仇心柳是九方阁的人，是不可能随意留给外人的。”九方策倏然抽剑，金色光芒一闪，龙吟的剑尖便抵在江云的颈侧。
江云不为所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哪知九方策手腕一动，剑锋一偏，长剑从江云颈侧下滑，贴在了伏在他背上熟睡的仇心柳脖子上。
江云看着他。
九方策邪邪一笑，道：“你说，如果这一剑下去，是解星恨痛，还是江云更痛？”
江云嘴唇动了动，轻轻说了一句话。
夜风拂过，深夜边塞的苦寒风声凄厉，吹散了江云的答案。
九方策笑了，他收剑入鞘，走到江云身后，伸臂要抱仇心柳。
江云正欲退开，此时背上的人又低低喃了一句：“星恨……”
声音温柔，无限缱绻，氤氲着绵绵思念。
江云的脚步停住了，然后九方策低笑道：“听见了吧？她现在需要的，是解星恨。”
他再次伸臂抱仇心柳，这次江云没有再退开。
“后天辰时，西城门外。”丢下一句话，九方策抱着仇心柳轻松地走了。
江云这次没有与他再僵持，只是默默看着他抱着仇心柳走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