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养心殿的路对于钟氏来说极不熟悉的路,她很少往那个方向走,而此时她正披着漫天红霞往前走,耦荷色裙裾随步轻飘着,每一步都掷地有声地走得极其坚定。
“小主久不去养心殿,此刻却要为了瑞小主的事跑一趟,奴婢觉得这样的小主比之前那个冷冷淡淡的小主好。”紫竹扶着钟氏的手,笑盈盈道。钟氏微微一笑:“她也算是帮过我,再说她们所谓托付终身的这个男人实在是让人恶心,我真是看不下去。”紫竹看着钟氏眼神中带着一点玩味:“好,小主怎么都好。”
养心殿的台阶擦的锃光瓦亮,躬身侯在门口的王彻看见钟氏倒着实吓了一跳,连忙往阶下去迎:“给常在请安,常在今儿怎么过来了?”钟氏望着养心殿紧闭的大门:“我找皇上有点事,劳公公进去帮我通报一声。”王彻又福了福身子:“皇上此刻有些忙,小主怕是还要再稍等片刻。”钟氏点点头侧身立在门边:“好,我等着。”
这一等便一直等到天色渐黑,养心殿的门才霍然打开,橙黄色烛影晃动着,弘历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肩膀,抬头看见钟氏缓步走进来,眼前闪过一点欢欣的亮光。待钟氏走近了,弘历眼里的光又黯淡下去,她的脸还是像是冬日里的坚冰,没有一点温度。“等久了吧?”弘历站起身,扶起正行礼的钟氏,钟氏也不说别的,站起身就望着弘历道:“把瑞答应放出来。”话里也同样透着凉意,弘历不禁蹙起眉:“你这是在命令朕么?”钟氏摇摇头:“没有,只是说我该说的。”弘历冷笑连连:“好啊,我当这是什么日子,原来是专门跑来命令朕的。”钟氏语气急切起来:“我没有,我只是觉得瑞答应很可怜,她还怀着皇上的孩子呢,那是你的孩子啊!”
片刻的沉默里静得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半晌弘历的神情渐渐软和下去:“朕多希望你是来找朕的,而不是为了别人。”钟氏叹了口气:“是,我是来找你的,可就是为了别人,下午我在御花园看见后宫里有两个长得一样的太监,其中一个静嫔娘娘认得,就是瑞答应宫里那个被打发到慎刑司的太监,皇上向来自诩深明大义,应该明白其中利害,我自不必多言,臣妾告退。”这似乎是钟氏第一次在弘历面前说这么多话,转身离开养心殿的那一刹那,她闭上眼长长舒了一口气,春日微风习习,混着花香,带着轻松的意味。
有苦涩的感觉在弘历的嘴里翻腾着,竟像是黏住了喉咙一样说不出话来,他怔怔站在原地,负在背后的手越攥越紧,可是他们都是自己的孩子啊。他转过身,烛火摇曳把他颀长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手指一根根拂过手边花梨木方桌,桌上镶嵌的石心冰凉光滑,却抚不平他心里的波澜起伏。半晌一句话才自喉头艰难溢出:“去找找钟常在说的那两个人。”
高佳氏每次去看慕菀的时候,慕菀似乎都长大了些,这一次,慕菀已经能扶着栏杆自己站起来了,远远见着高佳氏就咧着小嘴咯咯的笑,高佳氏见了欢喜的不得了,连忙走过去拥着慕菀,眼里满是疼爱,嘴里不住的道:“额娘的好女儿!”一个月就只有这么点宝贵的时间,高佳氏自然把慕菀抱在怀里怎么也看不够。
“本宫从来没觉得日子过得这么舒心过。”高佳氏轻轻抚着慕菀的粉粉的脸蛋,嘴角高高扬着:“这事你办得真不错,看着他们心爱的嫡子命丧黄泉,就算本宫只有一个女儿本宫也是高兴的。”站在旁边的女子自然也是高兴的:“娘娘过奖了,能为娘娘分忧,是臣妾的应该做的,只是这次折进去的不是娘娘想要的人,可真是美中不足。”高佳氏笑着摇摇头:“急什么,日子还长。”女子欠身答应着,高佳氏淡淡瞥她一眼,继续道:“没用的人也就别留着了,也不怕出什么岔子。”女子转念间立刻明白高佳氏所指,颔首道:“臣妾明白,娘娘放心。”高佳氏点点头转过头对慕菀道:“你长大了可该像你岚娘娘一样聪明伶俐才好呢,只是额娘得努力让你嫁个好人家,免得遭这许多罪。”慕菀坐在高佳氏膝头拽着高佳氏垂在耳边的流苏咯咯笑着,眼里是不沾染分毫世俗的纯粹,高佳氏叹口气,放下慕菀:“额娘走了。”慕菀坐在小椅子上瘪着嘴就大哭起来,高佳氏没有回头,只是伸手抚上胸口,以此缓解那种锥心的痛。
景阳宫正殿,岚贵人俯视着跪在眼前瑟瑟发抖的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太监,这么久了,若不仔细分辨,竟还是区分不清楚两个人。“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亲兄弟相互扶持着,真好啊。”乍一听得这话,两人也不知该如何回话,只是一下又一下的叩着头。“知道你错在哪了么?”岚贵人伸手指着其中一个,问道,被指着的太监赶忙伏下身子:“奴才无知!”岚贵人冷冷一笑:“你哪里是无知,你是聪明过了头,回静嫔的话回得多快多伶俐,哪里无知!”
“奴才知错了!还请贵人饶了奴才吧!”被指的太监一下又一下的叩着头,旁边的太监也跟着一下一下叩着头。“行了!”岚贵人蹙着眉:“把你从慎刑司捞出来对你已经是莫大的恩德了,事已至此我还怎么饶恕你。”说完她努了努嘴指向旁边的小托盘里的蓝色小瓶:“自己了结了吧。”太监回头看一眼只觉毛骨悚然,却还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岚贵人见状也不急,只是指了指旁边的太监:“去,劝劝你哥哥,别这么想不开,你们俩一起上了黄泉路,来生再一起投个好人家,多好的事。说起来我还得好好感谢你,是你给我出了个好主意,你要怪啊就怪你有个不争气的哥哥。”岚贵人说着叹口气,似是很惋惜的样子:“去吧,你们走了,至少还能护得你们家人一世的安稳无忧。”
话说至此,岚贵人便不再多言,只冷眼瞧着二人痛哭着膝行至桌边,拿起小瓶,一饮而尽,然后痛苦挣扎片刻,之后没有一点生息,最后口鼻流下黑紫色的血。岚贵人站起来,推开门,让早侯在门口的人把他们抬走,自己则望着幽远空洞的天际,福禄双全,此生怕是再也不能了。可这样温热的情绪只停留了片刻便很快被她驱散,凡事利尽则散,所有的同情和怜悯皆是害人猛兽,由不得一点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