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过雪之后的天反而渐渐暖和起来,新年将近,宫里也就这些日子热闹些,年下的赏赐陆陆续续开始游移在各宫,而茵琪没什么可忙的,便跑去胡氏那里跟她作伴。傍晚时分的冬日是清冷的,虽没有什么风,可存在于空气里的寒气还是逼人的,天空是阴沉沉的乌青色,不似夏日晚霞漫天的绚丽,平添了几分寒意。
到钟粹宫的时候,胡氏侧身对着门捧着一本书看,家常的黛紫色云锦衬衣蜿蜒在身后,若没有对着光,几乎看不到什么花纹,发髻上的红珊瑚珠花被雕琢成月季花的形状,倒与殿内盈盈烛火相得益彰。茵琪进门就觉得胡氏静谧的剪影很好看,那种宁静幽远的感觉,倒让人不舍得破坏。
倒是胡氏先觉得眼前一暗,回头便见茵琪茕茕立在门口,嘴角不自觉就提了起来:“什么时候来的?”茵琪这才回过神来,走过去坐在胡氏对面:“刚到一会,姐姐看书看的认真,便没打扰。”胡氏点点头放下手上的书,茵琪瞟一眼翻着的那一页:“满庭芳?姐姐怎么读这么伤感的诗呢?”胡氏的脸上飞上一丝红晕:“只觉得,难言处,良窗淡月,疏影尚风流的心境差不多,这样感同身受的时候可不多。”茵琪摇摇头:“姐姐这里比从前好了很多不是么?”胡氏淡然颔首,幽静一笑:“人总是贪心的,他不来的时候我就想他能来一次就够了,可他真的来了一次我又总想让他多来几次,怎么也没够。”茵琪叹口气:“是啊,总是贪心的。”说着抬起头看看窗纸上鹅黄色的并蒂莲眼下不由得一凉:“我也有好几日未曾见过他了。”胡氏颔首,嘴边的笑意多了一些苦意:“这便是新人的好处了,新鲜活泼的,总有未发现的好。”
这段时间大家似乎多了一种默契,便是知道皇帝只要没歇在养心殿,那就是在那位漪答应处,几乎哪都不曾去。这样热络的情意绵绵,便是茵琪初初得宠时,也没有过。所以她也好奇,那个日日以谨慎温良面目示人的佳漪在面对皇上时,是不是会不一样些。
“皇后娘娘是一贯的好性子,慧贵妃似乎很喜欢她,且不论真心与否竟也半点不介意她,剩下的人便也是敢怒不敢言了。”茵琪手下摆弄着湖绿色的帕子,似是漫不经心道,胡氏拿了个蜜饯轻咬一口:“高佳氏喜欢谁我倒是闻所未闻,只是觉得这一次皇上让带走了公主她倒是收敛了些。”茵琪深深吸口气又吐出去才觉得胸口舒服了些:“但愿这个漪答应不是她的一颗棋子就好。”胡氏闻言也觉在理似又想起些什么:“如今玉瑶有孕,她虽未张扬,但还是叫她万事小心。”茵琪点头:“她是谨慎之人。”
茵琪再见弘历是除夕前夜,距离上一次见面已经有十五天了。佩蓉说皇上要来的时候,茵琪只觉得天际亮了几分,又亮了几分,那光亮是那种期盼已久的温暖的鹅黄色,把心底里的凉重新照得暖洋洋的。
弘历进门的时候,茵琪仿佛看见那道鹅黄色的光亮倏然就变成了炫目的明黄色,是让人欣喜的颜色。她敛住满眼要溢出的欢快,福身行礼,弘历温热的手扶住她的手臂:“不必多礼了。”她没抬头看他的表情,只听这句话便觉得如春水般的温暖融在她心里。多少委屈和埋怨结成的坚冰都在看见他的那一刻化成一汪水消失在他眼里,这种感觉茵琪已经再熟悉不过,所以她笑着站起来,挽着弘历的手:“皇上怎么今日过来了,明日就除夕了,皇上不用和皇后娘娘商量合宫夜宴的事么?”
弘历握了握手边茵琪的手笑笑道:“皇后午后便来与朕商量过了,永琏身子不好,她惦记着照顾,早早就回去了。”茵琪点点头:“皇后娘娘当真是分身乏术了,二阿哥身子不好,后宫之事还要事事亲力亲为,若是能有人帮帮皇后娘娘也是好的。”弘历揽了揽茵琪的肩膀:“是,如今慧贵妃身子也不大好,娴妃有些事虽能帮衬,可大事还得皇后做主。”茵琪笑笑:“那就好,只盼着二阿哥的身子能早些好。”弘历望着茵琪伸手弹了一下茵琪的额头:“朕今日来可不是来与你说这个的。”“那皇上有何贵干呢?”茵笑着抬起头,对上弘历含笑的眼眸。
“有几日没见着朕了?”弘历坐下,拉过茵琪坐在自己身边。“十五日的时光,恍如隔世。”茵琪低头看着弘历拉着自己的手,低低道。每次弘历拉着自己的手的时候,茵琪总是会仔仔细细的看,似乎是唯有这样亲眼看着的才是真真切切拥有的。弘历抿抿嘴:“是朕不好,竟然那么多日没来了,不怪朕吧?”茵琪嘴角抬到高处:“怎么会?皇上的心要分成那么多份,臣妾占着不小的一块,臣妾知道。”弘历想把手抽出来摸摸茵琪的头发,可刚一松,茵琪却下意识的抓得更紧,下一刻却已经觉得尴尬,弘历低头看看:“怎么了?”茵琪笑笑:“没事,臣妾就是怕一松手,皇上就不见了。”弘历心下一动,哑然失笑道:“怎么会,朕不会走。”
茵琪自己都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患得患失的,她也觉得自己刚才实在是矫情极了,可是那种仿佛一放开手就会消失的感觉却让她不能控制的想要拼命抓着,一刻也不敢放开。
红烛荧荧,茵琪不住的往湘色的绡金帐帘上多望了两眼,帘上黑色的影子是成双的,无论怎么看都是温情脉脉,柔软似蜜的。
第二日的合宫夜宴,果然还是热闹盛大且不错一点规矩的。连太后亦对皇后虽是忙碌却依旧不曾有一丝错漏赞不绝口。
茵琪还是照位份坐在玉瑶旁边的位置,玉瑶的气色实在是比之前好了很多,又是从前精心打扮的样子,不动声色的坐在席间,只是悄悄倒掉了杯中的酒。茵琪看着也只是掩嘴轻笑,又把自己桌上的梅花香饼都给了玉瑶,看她吃得香甜也觉欣慰。
不过坐的久了,那种闷热的气息还是会让人憋的不舒服,所以玉瑶悄然凑近茵琪,在她耳边轻语陪自己出去走走,茵琪自然是不拒绝的,看弘历忙着与王公大臣们饮酒便带着希文携了玉瑶和巧心从偏门出去了。
清冷却明朗的空气让玉瑶憋闷的胸口一下就舒畅开来,她深深吸口气又吐出,看着白色的哈气在面前晕开一片朦胧的影子。“妹妹打算瞒到什么时候?”茵琪问玉瑶道。玉瑶望着眼前巧心举着的橙黄色宫灯:“瞒到皇上翻我的牌子为止吧。”茵琪笑笑:“也好,免得有些人又要错了什么主意。”
伴着良久的沉默和各自的心事不觉也走出了好远,“咱们回去吧,出来太久总归不好。”茵琪伸手挽住玉瑶的胳膊,玉瑶答应了刚要回头,却见不远处有昏黄不定的灯光一闪一闪跳动着,好奇心使然便拉着茵琪走过去,茵琪确实想拦着她,可是听见断断续续传入耳里的男声,却也鬼使神差的跟了过去。
“这是这个月的信,我自己拿来给你了。”男子的声音温婉如春日里和煦的微风拂过。“终于又见到你了,我满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了。”女子的声音虽然微弱些,却也能听出哽咽,茵琪皱皱眉,总觉得这个女子的声音在哪里听过,仿佛并不陌生,却一时又实在想不起是谁的声音。
“若是想见,什么都不能阻碍我们的。”又是男子的声音传来,温柔中又带了些许坚定。“这样的日子就不能天天都有么?”女子问。“我也很想可以天天都能见你,天天陪在你身边,可是现在确实没办法啊。”男子无奈道。半晌沉默后,女子先开口道:“那我一直等着你,你能带我走么?”“能!”男子道。“什么功名利禄都可以不要么?”女子问,语气中有些许急切。“是,只要此生你是我的妻子,旁的都不重要。”男子几乎是不假思索就回答道。女子的语气似乎愉悦了一点:“我是,我永远是你一个人的妻子。”“难道?”男子倒吸一口凉气。“是,他从来没有得到过我,你放心。”女子似乎是笑了,男子的声音却有些艰难发涩:“我定不负你!”又是良久的沉默后,男子道:“好了,快回去吧,他会多疑。”
玉瑶和茵琪听得这一句,忙不迭的往后闪了闪身子,可茵琪一抬头还是冷不防对上了一双乌黑的眸子,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眸,在不远处望着自己,写满了慌张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