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眼神里的光飘忽不定,呼吸也透着一丝促狭。胡氏安安稳稳把话都说完,抬头看看表情复杂的弘历,知道此时他内心深处的复杂要远远多于表面,于是也只能默然不语,由他自己定夺。
正当空气凝结到极点时,却见赵太医急急忙忙跑出来扑通一声跪下:“回皇上,荣妃娘娘恐怕……恐怕……不好了。”弘历眉头一皱,也不理会他,抬步就往寝殿里走,胡氏也大吃一惊,急忙跟在弘历身后进去。从发病到此刻不过几个时辰,荣妃却已然虚弱到了极致,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再不复刚开始时急促起伏的胸口,连着灌下去的解毒汤药仿佛也再无作用。弘历走到她床边时有一丝迟疑,片刻还是握住了荣妃冰冷苍白的手,荣妃似乎感觉到这种温暖,微眯着的双眼却带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朕来了,宛筠。”弘历轻唤她的名字,就如初见那般温和。荣妃想笑,却是一个虚浮缥缈的笑意轻轻浮在脸上,半晌才有几个淡淡的字溢出唇边:“对不起,弘历。”她也轻唤他的名字,仿佛这十年来的所有都已随着这个名字化为乌有,只剩那青涩的初遇。她闭上眼,嘴边还挂着温润如玉的笑容,眼角晶莹的泪也一路滑到耳边,弘历抬手替她轻轻拭去,亦不觉自己的眼泪早已滚落无数。她的手从他手中滑落慢慢垂下,修长的手指还微微蜷着,似乎还想抓住那最后的来自他的那一点温暖。他的手却还停留在半空抓着她的姿势。他闭上满目热泪的眼,恍惚又回到过去,自己连亲王还都不是的时光,那是一个万物灿烂的春日,空气里是暖暖的甜香,自己给先帝请安回来恰好路过还是侧福晋的宛筠的住处,她敞着殿门,坐在摇椅上,两岁的女儿伏在她的胸前,母女两就这样甜甜睡着,这样现世静好的画面竟让他许久都没有迈开步子。
“皇上,节哀吧。”胡氏虽早已泣不成声,却还是努力压着胸中的悲痛劝着愣在床边的弘历。彼时皇后得到消息也匆匆忙忙的赶来,看到眼前的画面也只好叫弘历保重龙体。
半晌,弘历才从床边站起,背过身深吸口气:“传朕旨意,荣妃魏氏,久侍宫闱,淑慎性成,克娴內则,着封孝谨贵妃,三日后以贵妃礼下葬。”说罢负着手走出了殿门。殿外的阳光还是依旧和暖的照耀着这个冷冰冰的冬日,檐上雪化的声音滴答滴答一滴滴都敲进了弘历心里,仿佛还是第一次觉得冬日里的阳光如此炫目。经过迎春阁的时候他再次驻足,里面还有断断续续的哭声,他很想进去,进去安慰一下她,进去告诉她自己不生气了,进去告诉她其实自己很想她,可是步子刚迈出去一半,却又收回来,最终还是摇摇头走了,领着那在阳光下更加耀眼的明黄色仪仗,踏出了咸福宫。
皇后在安排完孝谨贵妃的后事便也离去了,胡氏却是静静立在院中许久,门前的桂花树光秃秃的枝干上还有未化掉的雪,从前自己的长青堂还如原来的样子伫立在那里,她慢慢走过去,伸手轻轻抚上落了一层清灰的殿门,仿佛还能看见以前那个在慵懒宁静的下午和荣妃作伴的自己,仿佛还能看见以前那个在晃动的烛火下绣着寂寞如斯的时光的自己,仿佛还能看见以前那个晨起对着铜镜悉心梳妆的自己。那样的日子恍如隔世般的遥远。到后来茵儿闯进她的世界,她却似乎多了一重宽心和舒心,那个时候她们三个总是趁着天气好,在桂花树下摘桂花,再让荣妃做了桂花糖吃,也是类似这样的稀松平常的日子,却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她搬走的时候,荣妃还站在廊下那样静静对着她笑,说:“万望珍重,勿忘本心。”她便那样郑重的点头,希望彼此一切顺遂,万事顺意。
翊坤宫温暖如旧,高佳氏笑容扯到最高处,泛着得意的光芒。可还没等那份得意接着爬上眼睛,太监宁福却面露难色的悄声进来,打了个千:“慧贵妃娘娘,咱们宫里的喜公公,昨儿夜里不见了。”“怎么了?”高佳氏抬起眼看着跪在底下的宁福。宁福垂下头:“奴才也不知道,只是昨夜是奴才当值,今儿一早奴才想去换了喜公公,耳房里的小郑子说昨夜就一直不见喜公公,眼看傍晚了,奴才不得不惊扰娘娘了。”
高佳氏望着足下的炭盆,里面的红箩炭被烧的火红,还不是爆出噼啪的声音。她伸手抚了抚鬓边一直垂到耳边的金累丝明珠蝶翅步摇,红唇一勾道:“去,吩咐小厨房做上皇上爱吃的三鲜瑶柱,檀扇鸭掌,鹦鹉莴笋,麦穗虾卷,另外再加一道红豆膳粥,再去养心殿跟皇上说本宫听闻荣妃去世,心中悲痛,又因身子不便故请皇上来翊坤宫聊以安慰。”“是。”宁香和宁福行礼答应了各自出去了。
彼时养心殿里,弘历坐在桌前微微合着眼,皇后富察氏则立在一旁静默的用薄荷精油为弘历轻轻揉着太阳穴,殿内安静到跪在殿内的含翠的眼泪一滴滴掉在地上也能清清楚楚听到。半晌殿门吱呀一声打开才打破了这种寂静,王彻进来恭恭敬敬打了个千,轻声道:“回皇上,双喜他,都招了。”弘历方才皱着眉头睁开眼,推开富察氏的手:“怎么说?”“麝香的确是慧贵妃娘娘命掌管库房的小德子放进去的,含翠姑娘所说的匣子,奴才也命人找来了,皇上要不要过目?”弘历冷冷一笑,招了招手,王彻则恭恭敬敬的把那个木头匣子捧到弘历眼前,弘历伸出手打开匣子一看,里面的确躺着大大小小球状的几十个黑色小丸,正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香味。弘历重重盖上匣盖,眼神里全是骇人的阴厉,他颤抖的手紧紧握成一个拳头,额头的青筋突突跳着:“还有没有别的?”王彻躬身:“旁的没来得及问,双喜受不住刑,咬舌自尽了。”
“好啊,这就是朕宠爱了多年,贤良淑德的慧贵妃,那么多日日夜夜在枕枕边睡着,想着倒让朕觉得恶心!”弘历一掌重重拍在红木桌上,怒斥道。富察氏见状连忙捧起弘历的手吹了口气:“皇上别气坏了身子,慧贵妃想必也是一时糊涂了,臣妾与她接触这么久,并不觉得她是这样恶毒的人啊。”正说着,殿门又打开,门口的小太监进来小心翼翼的行礼道:“回皇上的话,慧贵妃身边的宁香姑姑说慧贵妃娘娘知道皇上因为孝谨贵妃去世的消息心中难过,又不能亲自来养心殿安慰,想请皇上去翊坤宫共同寄托哀思呢。”弘历听完却是冷笑不止:“好啊,朕还在想什么时候去好好看看她,她倒自己来请了。”他特意加重了“看看”两个字,暂时掩下眼里的漠然,对富察氏道:“皇后累了大半日了先回去歇着吧,朕去瞧瞧慧贵妃。”富察氏屈膝答应了。
弘历到翊坤宫的时候,饭菜点心已经一应准备好摆在桌上,高佳氏则在听见“皇上驾到!”的声音后走出殿门,盈盈立在门口。弘历看见那道翠绿色的身影不觉皱了皱眉,却在走到高佳氏跟前的时候恢复平常,他扶起正欲行礼的高佳氏:“有身子的人,就别在门口站着了,回头吹了冷风又要难受。”高佳氏欢喜的笑容攀得满脸都是:“等着皇上来,臣妾不怕。”说罢她嫣然含笑地扶着弘历往里走。弘历笑笑,就着高佳氏的手坐在桌前,眼看着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又看看坐在对面笑靥如花的高佳氏,再想起高佳氏着人来分明说叫自己来寄托哀思的,只觉得讽刺极了。
高佳氏拿起银筷夹了一个麦穗虾卷放在弘历的碗里:“皇上爱吃的,刚做出来,皇上趁热吃。”弘历却似乎没听见似的只一味盯着高佳氏腕上的赤金莲花宝石手镯看。高佳氏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不自觉的往后缩了缩手,嫣然道:“皇上怎么了?”弘历摇摇头:“没事,朕只是觉得你这镯子甚好,只是不知道里面会不会放着什么好东西。”高佳氏心里倒吸一口凉气,面上还是一丝不乱的笑容:“皇上说笑了,镯子里能放进什么东西呢?”弘历伸手抚上嵌在镯子上的宝石雕成的莲花:“若是把这莲花取下来呢?再把那东西塑成差不多的大小,必是看不出什么不同来。”高佳氏在弘历的手伸过来时已是颤抖不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皇上聪明,臣妾望尘莫及。”弘历的手从镯子慢慢游移到高佳氏的脸上,重重抬起她洁白无瑕的下巴,面上的温和也不复存在:“你是朕的贵妃,自然比朕聪明百倍。”高佳氏吓坏了,想跪下,却被皇上牢牢抓着动弹不得。
弘历冷笑着环顾了一圈四周,对着面露紧张的高佳氏道:“朕瞧着你这宫里少了个人啊,你也不惦记着找找,还是,你不敢找?”弘历的手越来越用劲,高佳氏也不敢有一丝躲闪,只得像一只随意让人摆布的玩偶一样,任凭弘历重重捏着,哪怕她觉得她的脸快要被捏碎了也不敢有一丝反抗。“给茵贵人镯子里的麝香是你让人放进去的吧?”高佳氏的身子剧烈的颤抖着,她恨不得自己下一刻就可以灰飞烟灭,消失的无影无踪。可下巴不断传来的痛感却清晰的告诉她不可能。她飞速的在大脑里想着各种为自己开脱的借口,千钧一发的时刻,却见门外急急跑进来一个哭得满脸是泪的小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