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离尘宗的中年男子,对众人的目光视而不见,独独看着程宴雪,缓缓点头,含笑说道:“先前天地元气浩荡数十里,应该就是你启灵造成的吧?本道离尘宗张若虚,现今尚是三转金丹的修为,你可愿意随我回去?”
程宴雪容色迟疑,她知道离尘宗是一个很好的修行去处,可心里却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她爷爷,也舍不得李居。
程庆丰却是浓眉暗紧,忐忑问道:“仙师何不直接收我这孙女为徒?”
张若虚微微一笑:“不是我不愿,实是怕令孙女资质太高,我不够资格。我先带她回宗门,让宗主亲自见过后再做决断。不过,你尽管放心,以她的资质天赋,纵是宗主无暇亲自指点,我亦责无旁贷。”
程庆丰闻言,这才放下心来。这时,其他望族中人则是心中称羡,纷纷拱手相贺。
李金山虽然心中很不高兴,但是事涉离尘宗,远非李家所能抗衡,只得讪讪叨唠两句,准备抽身而去,却不意随行而来的李凤年脚步轻转,径直走到张若虚身前,执手深深一礼,落落言道:“小子李凤年,前不久启灵成功,成青鸾天象,不知能否有缘也拜在仙师门下?”
张若虚知道,程宴雪启灵引得元气浩荡三十余里,至于九尾灵狐天象,他尚未知晓,听得李凤年自承启灵得青鸾天象,且愿拜在离尘宗门下,不禁既惊且喜。
仔细打量李凤年,见其坦荡中略带一丝倨傲,神情磊落,不似作伪,又见李金山皱眉暗怒,心下有了计较,缓声笑道:“离尘宗自传承伊始,无数年来始终秉承有教无类的宗旨,只要资质尚可,且诚心入道,便可上山寻觅仙缘。这样吧,你且仔细思量一番,若真心入我离尘宗道门,午后在城西十里外相候,藉时随我一同返回山门,至于拜师一事,同样先行见过宗主再作计较。”
张若虚的话,说得极为诚恳,李凤年执手深深一礼,称谢后看了看面色稍显不赖的程宴雪,紧跟着李金山的步伐,匆匆远去。
程庆余身为程家家主,此时连忙热情招呼张若虚,同时向四周围观的望族中人发出邀请,吩咐族人通知后厨,开宴庆祝。
……
……
李家叠院重楼深处,李金山盘膝高坐,李凤年隔席坐于对面,中间两盏清茶,暖香缭绕。
李金山喝过半盏热茶,见李凤年依旧静默不语,不觉眉峰轻皱,轻淡中透着一丝威严,问道:“先前为何自作主张,说要拜入离尘宗?”
李凤年缓缓放下手中玉盏,抚膝端坐,双眸平静而又深邃,看着李金山淡而坚定地说道:“我自己想要的东西,就要通过我自己的双手去得到。再说离尘宗,传承无数年,其间虽说起起落落,宛若海潮,但却从未湮灭,足见其根基之深远,底蕴之厚实,拜此门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李金山皱眉沉吟,虽然知道李凤年所言不差,也很欣赏他独立自主的风采,但还是略有忧心,冷凝说道:“你说的虽有道理,但离尘宗如今势弱已极,宗门根基之地都已被其他四宗瓜分大半,更是多年没有新人上山修行,否则那张若虚堂堂三转金丹修为的高人,也不至于亲自下山寻觅弟子。”
李凤年悠然一笑,轻轻说道:“如此岂不是更好,宗门弟子少,资源分配充足。再说了,宗门年轻一代,论的不是数量,而是质量,试问有我与那程宴雪加盟,数年之后,焉能不是离尘宗再兴之时?”
李金山目光中陡起一抹明亮,哈哈笑道:“说不定将来你还能成为离尘宗之主!只是羽化门那边……”
李凤年闻言一愣,深深皱了皱眉,默默抬手将余茶饮尽,直到李金山亢奋的情绪稍缓,方才淡淡说道:“在程家出现的那个李姓小子,劝解程宴雪的那番话没有说错,道途漫漫,长生难求,临渊城不过是君池国边陲小城,离尘宗同样不过是君池国南疆五大宗门之一而已。至于羽化门那边,有叔爷爷在,自然不会有事。”
李金山微微一怔,看着李凤年平静的眼眸深处微微闪露的狂热野望,不禁暗自感慨惊叹,没想到程家一行,竟让李凤年消去了几分莫名的骄傲,多了几分真正的枭雄之姿。
李金山欣慰之余,脑海中想到李居那始终雍容大度的身影,轻蹙着眉头问道:“你觉得那李姓小子如何?程家近年来快速崛起之势,是否与他有关?”
李凤年皱眉沉吟片刻,缓缓说道:“那人志向高远,见识广博,我也看不透。不过,程宴雪的心智气度,明显要比那个号称程家第一天才多年的程阳东强出太多。如果我所料不差,应该与那人大有关联。”
李金山双眉凝聚,目光微冷:“那你说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李凤年眼中闪过一道凛冽的杀机,断然说道:“若不能为我所用,宁杀错,不放过。”
李金山哈哈而笑,欣慰不语。
……
……
程家的庆贺宴会,午后方散。
程宴雪心有不舍,想要去问问李居,却被她爷爷拦了下来:“雪儿,让你李居大哥一个人静静。”
李居没有参加程府的庆宴,程宴雪已经有些不愉,此刻见她爷爷阻拦,不由皱眉问道:“为什么?”
程庆丰嗫嚅着唇角,低沉说道:“你义山爷爷……”
程庆丰的话只说了一半,程宴雪猛地醒悟,四年来爷爷经常和义山公一起外出,这次更是一去大半年,如今唯有爷爷一人归来,那义山公……
明白了事情缘由,想到李居此刻很可能一个人独自悲伤,程宴雪不由悲郁忧急,快步转身,绕过她爷爷径直往西院北角尽头的小屋跑去。
到了近前,却见门扉紧闭,抬手就要往门上敲响,脑海中忽而响起李居先前劝诫的言语,以及他那个不知名的未婚妻,即将触碰到门板的右手猛地停滞,心头涌起一股酸涩,化作两眼红润,莹莹欲滴。
程宴雪恍惚明白李居闭门不见的用意,缓缓放下手臂,轻咬着唇角默默转身,离开的脚步越走越坚定,心底嘶鸣般抢呼回响:李居大哥,不管你以后走得有多远,走得有多高,我都一定会紧紧跟在你身后!
午时三刻,程宴雪跟着张若虚从西门出城。同来送行的程庆丰、程庆余等人看到悠然站立在道旁的李凤年,不觉微微皱眉。
李凤年先向张若虚行礼,随后转身面向程宴雪,微笑道:“师妹。”
程宴雪正心怀郁郁,秀眉暗紧,冷漠说道:“我跟你很熟么?”
李凤年没想到程宴雪如此不近人情,眸光微聚,笑了一笑,说道:“一回生,两回熟,以后我们都是离尘宗弟子,提前叫你一声师妹,并不过分。”
程宴雪微微撇嘴,轻轻冷哼了一声,俏脸上满是厌憎之意。虽然李凤年长得俊逸,姿态也沉静潇洒,但是程宴雪就是觉得他比李居差得太远。
在她眼里,李居宠辱不惊,哪怕启灵失败,甚而被断定为仙脉尽断,也仍然有一份沉淀到了骨子里的不屈和骄傲,从来不像李凤年,举手投足间,骄傲的锋芒始终若隐若现。
张若虚适才在席间隐约听闻李家求亲遭拒一事,此时见二人果然不合,心下留意,面上却是一片柔和,淡然笑道:“我们走吧。”
说着,真元分出两股,分别裹着二人,化作一道长虹,长飞远去。
远远看着张若虚带着程宴雪和李凤年消失不见,前来送行的李金山转身面向程庆丰,含笑说道:“庆丰兄,寄居在你家的那个李姓少年很不简单呐!”
程庆丰浓眉微挑,斜睨了李金山一眼,冷冷低哼出声,转身大踏步回城而去。程庆余眼中闪过一丝警惕,默然转身疾行。
李金山看着程庆丰等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杀机闪烁,回头看向身后三尺开外亦步亦趋的李禄存,淡淡说道:“禄存长老何以教我?”
李禄存沉吟片刻,忽而阴险笑道:“我看程家昔日的第一天才程阳东,对那李姓小子颇为记恨,我们不妨从他身上下手。”
李金山微微一笑:“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吧。祸起萧墙,素为一族之大忌,但愿我李家能够团结一致,日益兴旺才好。”
李禄存心底微突,连忙笑道:“家主英明神武,公子天赋绝伦,我们李家定能兴盛不衰,早日走出临渊城,甚而是走出君池国。”
李金山看着李禄存略显拘谨的姿态,敲打的目的已然达到,不觉畅怀大笑,阔步前行。
……
……
午后的阳光有些冷清,程府西院北角尽处的小屋,寂静一片。
程庆丰脚步沉重地走到屋前,只见屋门洞开,李居静坐中堂,满地落花无人扫,感觉眼前完全不似一个少年的居所,反而更像一个看透红尘的世外高人的隐居之地。不过,转念间想到李居那忠心的老仆,想到四年来跟随那老仆东奔西走的经历,心中的感慨也轻了几分。
缓缓深吸一口气,程庆丰抬脚跨进屋门,径直走到李居对面,盘膝坐落。
李居似乎早就在等程庆丰,见他落座,轻轻抬手为他斟了杯热茶,淡淡说道:“程老请喝茶。”
程庆丰看着眼前举止潇洒、言语恬淡的少年,端起茶杯,送到嘴边犹豫了一下,又放了下来,眉宇间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些悲郁,又有些愤怒,探手从怀中摸出一个掌心大小的青藤玉盒,缓缓推到李居身前,沉声说道:“义山公回不来了。”
程庆丰口中的义山公,即是李居的老仆李义山。
李居闻言,容色间没有半分变化,仿佛再也回不来的李义山于他而言,是毫不相关的陌生人,只见他伸手轻轻扣下青藤玉盒,漫不经心地问道:“他是从哪得到的这个玉盒?”
“离尘宗。”
程庆丰对李居的凉薄姿态明显大为不满,深蹙着眉头,语气更见低沉:“不过,后来追杀我们的,并不是离尘宗的人,而是羽化门的人。”
“哦。”
李居神态依旧淡漠,收起玉盒后缓缓起身,执手对着程庆丰深深一礼,说道:“我要走了,多谢程老多年来的照应。”
程庆丰容色猛地颤动,见李居平静中透着坚定,又想到李义山临终之际亦未有托孤之举,再联想到自己在族中颇为尴尬的地位,深深长叹出声:“你要走,我不强留,只是你往后定要小心李家的人,刚才在城外,李金山还旁敲侧击地向我打听你的消息。”
李居闻言,淡漠的神色总算微微泛起一丝波澜,默默执手向着程庆丰又是深深一礼,继而昂首阔步,头也不回地出门而去。
一路走过空旷寂寥的庭院,走过繁华喧嚣的长街,走过清风渐冷的森林,走向日落黄昏,走进临渊城南百八十里外的太古神渊,李居始终容色平静,只是那静如秋潭的眼眸深处,汹涌着痛彻肺腑的悲伤,以及毁灭天地的仇恨。
不是他要在程庆丰面前故作冷漠的姿态,而是在他看到程庆丰领着张若虚独自归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深深的知道,李义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他早早的回屋等待,既没有参加程家的庆贺酒宴,也没有为程宴雪送行。
他不是不悲伤,他只是知道,自己没有任何表现柔弱的理由。打小时候记事时起,他就知道,自己仙脉尽断,若无奇迹,不仅终生无法修行,而且活不过十四岁。
为了让他能够健康成长,甚而只是活得久一些些,他的父亲、母亲、乃至整个家族,都早已牺牲殆尽。如今,当初唯一带着他逃离灾难的李义山也客死他乡,他没有理由不悲伤,但却更加没有理由忘记仇恨。
因为忘不掉仇恨,所以他没有丝毫软弱的理由。
从今往后,他就是远离红尘牵惹的孤客,他要逆天问道,一步步回到最初的故乡,回到仇人的面前,用手中的剑胞饮他们的鲜血。
夕阳益薄,晚风渐凉,李居脸上没有泪水,双眸却已红透,轻呡的唇角,微动的青衫,向着暮色,向着太古神渊,越走越坚定的步伐,彰显着他内心的倔强,灵魂的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