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辰年,二月初二,龙抬头。
料峭的春寒尚未散尽,临渊城程家,已是杏花满园,一派锦绣繁华。
清晨,程府喧嚣甚上,百十余族人尽往祖祠方向奔涌。十日前,程家筑基境老祖出关,族人连踵庆贺,将全府上下彻底清扫干净,只为今日启灵大典。
一个身着水蓝色衣衫长裙的少女,逆着人潮,轻提着莲裾,快步奔向西院北角尽头的小屋。因为走得太急,所以青雉俏丽的面容上,微微沁染了一抹红霞。
少女大约十三四岁,到了小屋门前三丈开外便即止步,看到屋内执笔俯首窗前的少年,缓缓深吸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跨门而入,柔润的唇角自然弯起一道美妙的弧线,脆声唤道:“李居大哥!”
少年李居,止笔侧首,看着鼻尖微微见汗的少女,悠然一笑,随和但却不显亲近:“雪儿怎么来了,今天不是程老为你们启灵的日子么?”
少女名叫程宴雪,此刻正对李居静如幽潭的双眸,俏脸上略见羞涩,目光中透着一丝忐忑,还有一丝期盼,说道:“李居大哥,你陪我一起去参加启灵大典吧。另外,我还想求老祖,再给你启灵一次,说不定……”
程宴雪话说一半便自己没了声,芸芸众生,修道成仙,本就是极为渺茫的事情。特别是入门的第一步——启灵,最为重要,也最为艰难,一般人一生只有一次机会。而李居那一生唯一的一次机会,三年前就耗费掉了。
天生万物,秉赋不同,世有轮回,人人不定。
所谓启灵,乃祈天之道,开人之禀赋灵性。
说起来十分轻便,然而过程却是格外繁复、漫长、而又艰难。
首先,自出生以后,灵液沐浴,每日以武炼身,十年不辍,才有希望达到易筋洗髓之境。
其次,自记事时起,习诵道文,时时以经洗心,日月不断,才有希望达到坐照见灵之境。
最后,具备洗髓无垢之身、坐照见灵之心尚且不够,还得有一入道之人,以自身法力为凭,为你打通天地玄桥,接引天地元气倒流入体,种下灵根才算有成。
李居年近十六,四年前随一重伤老仆来到临渊城,因得程宴雪祖父所救,所以寄居在程家屋檐之下。四年来,一老一少二人,为程家炼制了不少洗髓丹,第一年便让程家年轻一代成功启灵的人数足足增加了三成。
作为回报,在三年前的启灵大典之上,程家老祖格外开恩,决意为李居灌顶启灵,结果探出李居仙脉尽断,自身惨遭反噬,负受重伤,闭关三年有余方才痊愈。
正因如此,李居连同其老仆,在程家不受欢迎,若不是他们身怀炼制洗髓丹的本事,估计早已被扫地出门。唯有程宴雪及其祖父,还一如当初,不时往这西院北角尽头的小屋里来。
看着程宴雪满怀歉疚与不安的神情,李居眉尖细蹙之下,笑得更为坦荡自然,轻轻搁下手中长笔,施施然挺身而起,说道:“走吧,我陪你去,也好看看你和你的那些兄弟姐妹们能出几个天才。”
李居言笑自然,丝毫不以三年前启灵失败为忤,程宴雪缓缓舒气,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待会一定要求老祖,再为李大哥启灵一次。因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李居修行之刻苦,悟性之高超。
……
……
程家,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小家族,只因族中有位筑基三重楼的老祖,才在临渊城占据一席之地。
临渊城,亦不是雄城巨都,而是南疆小国君池国尽处的边陲小城,方圆不过千里,只因濒临传说中的太古神渊,故得此名。
太古神渊,位于城南百八十里外,是一片天堑般的广袤之地,其内各种远古机缘,早已被掠夺成空不知多少年,如今只剩一片荒漠丛林,妖兽盘踞。
李居陪着程宴雪来到程氏祖祠前,其他的族人几乎早已到齐,只不过气氛较诸先时的兴奋热闹,明显大为不同,转眼往人群中望去,见到的无不是肃穆而又沉重的面容。
似乎有不太寻常的事情发生,李居在人群外围的一株杏树下止步,目光随着程宴雪缓缓登上祖祠前的三丈高台,只见高台两侧,除却程氏族老以及一干等候启灵的少年外,还有几张陌生的面孔。
高台西侧,当中一人须发皆白,微微含笑的面容,看上去犹如未曾消尽的料峭春寒,让人心生冷意。在老人身旁,站着两个少年,一男一女,大约都跟程宴雪年纪相仿。此时,二人的目光在程家少年人群中逡巡,脸上挂着既骄傲又有些戏谑意味的笑容,轻慢而又无礼。
反观程家的年轻一代,已经接受启灵的五个人,失败者唯一,成功者亦是天赋平庸,满脸羞赧。而那些尚未启灵的,则是目光躲闪,心怀惴惴。
程家老祖对自家年轻一代的表现极为不满,脸色亦是有些阴沉,挥手驱离又一个天赋平庸的少年,抬眼间远远看到程宴雪绕过人群正往高台而来,顿时容色轻缓,嘴角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高台西侧居中端坐的白发老人,见程家老祖忽然脸泛笑意,不由眉梢轻扬,呵呵笑道:“我就说庆余兄心宽,族中子弟启灵一延三年尚且不说,虽然失败者少,但是天赋无不平庸,你却还能笑得出来。”
程家老祖程庆余,闻言笑得更为欢实,眯缝着双眼,往那白发老人身旁的两名少年身上一一望去,撇嘴说道:“李禄存啊李禄存,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爱显摆的臭毛病不仅一点没改,反而变本加厉,竟然带着这么两个歪瓜裂枣来我这里耀武扬威,简直不知所谓。”
白发老人李禄存,乃临渊城大宗李氏族老,素来喜欢显摆,今日带着两名天赋不错的后辈来程家,名为观摩启灵大典,实则查探程家少年启灵成功率提升的原因,另外也不无打压震慑之意。
程庆余如此针锋相对,李禄存微笑的面容略略一沉,凝缩的眼角精光闪烁,隐隐意欲发难,不过转念间想到大事要紧,愤怒之色忽又潮隐而去,哈哈干笑说道:“庆余兄还是和当年一样,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这两名后辈虽不成器,但庆余兄好歹也从族中挑出一两个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来看看?”
李禄存的话绵里藏针,站在他身旁的两名少年,更是毫无顾忌地愤然直视。
程庆余对两名李氏少年的目光视而不见,嗤嗤一笑后,双眼悠阖,默默调息,以备下一个少年启灵。
因为程庆余负伤三年,所以程家今次等待启灵的少年尚有十三个,居中一人名叫程阳东,大约与李居年岁相仿,他就是李禄存口中所说的延年启灵的少年之一。
程阳东见李家二子狂傲无礼,李家族老轻慢嚣张,正准备挺身上前,忽见老祖阖目调息,抬起的脚步又缩了回去,若有所觉地转眼左望,正好看到程宴雪敛裾登上高台,平展如剑的双眉不禁深深一凝,眼底掠过嫉妒愤恨的微光。
程阳东极不喜欢程宴雪,本来自小而大,他都是程家当之无愧的第一天才,然而自从程宴雪的爷爷救回李居主仆二人之后,程家第一天才的名头,不出一年就落到了程宴雪头上。更可恨的是,老祖因为李居启灵失败而负伤闭关,以至于他的启灵仪式延年至今,甚而他屡次想找李居的麻烦,也都被程宴雪横加阻拦。
程宴雪刚刚登上高台,便感受到一道针刺般的目光袭来,转眼相顾,正见程阳东错开的双眸,秀眉不禁微微一挑,轻轻冷哼出声。
程宴雪的脚步坚定不移,正准备往等候的人群末尾走去。阖目调息的程家老祖忽然睁开双眼,看着她微笑说道:“雪儿,过来!”
程庆余一声轻唤,众人的目光随之频转,一一落在水蓝色衣衫长裙的程宴雪身上。清晨明媚的阳光,正从杏花枝头斜照而下,映得她那青雉俏丽的面容更比花娇,纵是年老心黑的李禄存,也不禁眸光微闪,暗赞一声好,而站在他身旁的那名少年男子,更是目光凝注,容色倾慕,那名少女则是纤眉暗紧,嘴角轻撇,不屑之中又藏着一丝深深的妒忌。
程宴雪见众人紧盯着自己,俏脸上浮过一抹娇羞,眼神闪躲间,忽而想起李居常说,每临大事需静气,不觉暗自紧了紧双拳,深吸一口气,坚定不移地走到程家老祖身前,恭谨执手行礼:“雪儿拜见老祖。”
程庆余见程宴雪目光清透,温婉大气,大觉欣慰宽怀,呵呵笑道:“好,雪儿你很好,去,站到灵阵中间,老祖为你启灵,也好让某些人看看,怎样才算是真正的天才!”
程庆余说得豪气,说完还不忘轻轻瞥了李禄存一眼,见其脸色更黑,不禁哈哈大笑。
程宴雪闻言答是,复又执手一礼,尔后方才转身,缓缓退到高台中央的位置。双眼不觉往台下瞄去,远远看到杏树下少年负手,白衣如雪,零星的花瓣飘飞若雨,点点洒落在平坦肩头,不禁心弦拨动,俏脸微红,暗自平息静意,照着李居曾经的指点,集中全部心神,投注在海底微光朦胧的圣骨之上。
程家老祖缓缓收住笑声,见程宴雪潜心向内,气息绵长,心中暗自点头,默默运转玄功,鼓荡真元,顺着双臂流转而出。左手指端涌出的真元,流入高台中间的灵阵之中,顿时一道水幕似的光芒拔地而起,将程宴雪彻底笼罩。同时,右手的真元也到了程宴雪头顶,柔柔的好似银河倒悬,一丝一缕地顺着天灵穴渗漏而下。
程宴雪全副心神前所未有的集中,彻底倾注在海底圣骨之上,不多时,便觉一股柔和而又神圣的气息,从头顶倾注而下,流水一般穿筋过脉,最终汇聚于丹田气海,涤荡在海底圣骨之上。
程宴雪记得李居说过,要把这外来的真元当成净水,一遍又一遍冲洗圣骨,直至圣骨如镜,照见灵根。
程宴雪不敢懈怠,亦不敢马虎,全副心神集中在圣骨之上,涌入体内的真元顿时犹如飞瀑流泉,一寸寸不断冲洗圣骨,圣骨表面原本迷蒙的微光,一丝丝清透,慢慢变得明亮。
不觉间,一刻钟转瞬即逝,灵阵光幕中,程宴雪静身长立,青雉俏丽的面容上,神圣的光辉隐隐流转,但却始终不见禀赋觉醒的天象显现。
程家老祖的真元依旧源源流淌,脸色也不像大部分族人那样肃穆低沉,反而眉梢轻扬,隐隐透着一股欢喜之意。天赋一般的人启灵,一刻钟便能完成,程宴雪至今仍在蓄势,说明她的资质不凡。
李禄存眉峰暗紧,始终挂在眉梢眼角的笑意,慢慢收敛起来,目光盯着程宴雪,剧烈地闪动跳跃,不知又在算计什么。他身旁的少年男子,早已沉陷在程宴雪的风采气韵之中,难以自拔。
一刻钟,又一刻钟,大半个时辰匆匆而过。
程家老祖的脸上已然微微见汗,欢喜之意也消失殆尽,代之而起的是凝重和紧张,他不担心程宴雪启灵失败,只担心她的天赋太好,自己的法力不足以支撑到她天赋彻底觉醒的时刻。
高台西侧,李禄存似乎想到了什么,眼底猛地闪过一道璀璨的光华,阴郁紧张的神色消失不见,若有深意地看了看身旁痴迷不已的少年男子。另一边,犹在等候启灵的程阳东,紧盯着程宴雪,目光中愤恨嫉妒之色更浓。
时光静如流水,杏花日影轻斜。
足足过了近两个时辰,程家老祖筑基三重楼的真元几近枯竭,方才忽觉包裹着程宴雪的灵阵光幕猛地一震,将他的真元彻底隔绝开来。
程家老祖默然一笑,他知道,程宴雪启灵已成。然而,他尚未来得及松口气,便见晴朗的天空忽地风起云涌,浓郁的天地元气,潮水般汹涌汇聚,几息便即形成阔及三十余里的涡流,从长天之上急坠而下,江河归海似的,纷纷涌进程宴雪的天灵穴。
随着海量天地元气的灌注,程宴雪身上绽放出流水一样的莹润白光,光芒流转汇聚,慢慢的,在她身后凝成一只银月白雪般的狐狸,狐尾缭绕悠长,轻轻簇拥在她身体周围,一、二、三……细数竟有九尾之数!
程家老祖、程家族老、李禄存等等,几乎所有坐着的人霍然拔身而起,神色不定地盯着程宴雪身后越来越清晰灵动的九尾狐狸的光影。程家人则兴奋而又激动者居多,李禄存则面色阴沉如水,耳听得远天外灵器破空的锐响呼啸而来,急忙捏碎一道玉符。
不多时,纵横三十余里的天地元气,尽数没入程宴雪体内,她身后凌虚浮现而出的九尾狐狸的光影也凝聚到了极点,纤毫毕现,栩栩如生。随着程宴雪缓缓睁开双眼,九尾狐狸的光影也猛地一震,紧闭的双眼骤然洞开,一双血红色如火的眸子,透人心魄。
程家老祖、李禄存等人,正对九尾狐狸光影血红如火的双眸,都不禁心头紧缩,头皮发麻,连忙避开双眼,暗自调息稳固道心。
程宴雪转身静静看了九尾狐狸的光影一眼,眸子里闪过欣慰欢喜之色,总算没有辜负李居大哥的教导,圣骨如镜,灵根深种,天赋彻底觉醒,从此便将踏上广阔而又漫长的修仙之路。
程宴雪心念微动,九尾狐狸的光影化作一道流影,没入她的身体之中。缓缓舒气,同时急急转身,目光朝向人群外围的那株杏树,正见花影下的李居隐去一抹略显惊愕的神色,不由洒然而笑,灿烂远胜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