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起没见过世面,以前到过最繁荣的地方就是长乐乡,每逢集市那是,总有数千人从四面八方村落汇聚而来,热闹极了。
等他远远看见暮色笼罩,万家灯火的广开城,才知道长乐乡的渺小。
马车笔直进了城门,驰上一条青石筑就车龙水马的主干道,放缓车速,约莫行走了一柱香时间,最后在一橦临街而立的三层楼阁门前停下,上有大字金漆的招牌,燕福酒楼四个龙飞凤舞大字在辉煌的灯火照耀下,闪闪生光。
此刻正是饭点,酒楼门口停了许多装饰豪华的马车,还有一顶顶颜色各异的轿子,不过在几个青衣汉子引导下,一切井井有条,丝毫不见混乱。
光这阵势,就能让很多人望而却步,连长乐乡最低档次酒楼都没进过的秦起更是不可抑止的心生敬畏,他瞪大眼睛,怔怔望向酒楼大门,望向那些被健壮奴仆前呼后拥衣衫鲜亮,挺胸凸肚的大爷们趾高气扬出出,眼神纯澈,仿佛在看着另一个距离他很遥远的世界。
身旁那个中年大叔双手环抱胸前,摆出一副看戏的无良架势,笑眯眯看着不知不觉间手握成拳,身体僵硬的少年。
是紧张?
张木剑瞥了眼少年那双已渗杂了一些莫名情绪的眼睛,笑容格外意味深长。除了紧张,还有一种名叫野心的猛兽也已经从心底苏醒了吧。不动声色阻止了远处几拔想过来套近乎的人,他就这样安静站在一旁,耐心的等待。
秦起怔怔地看了一会儿,拳头慢慢的放松,轻声问道:“张叔,我们要见的人就在里面?”
张木剑摇了摇头,“他没在里面。”
秦起道:“那我们为什么……”
张木剑道:“你想问,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停下来?”
秦起道:“是!”
张木剑道:“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秦起道:“晚上。”
张木剑又道:“你知不知道前面这栋楼是干什么的?”
秦起道:“好像是喝酒吃饭的地方。”
张木剑道:“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明白我为什么要叫车夫在这里停车了?”
话说到这份上,只要不是傻子,都明白了。
秦起当然不傻,他纯粹是没有想到这个外表看起来什么都不讲究的中年大叔吃顿饭竟然要到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的酒楼。
张木剑一挥手,指着燕福酒楼大门,豪气干云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走,咱们吃它个片甲不留。”一马当先,那份雄纠气势,就像一位慷慨赶赴沙场的将军。走出几步,没听到后面脚步声响,他回过头,见少年两脚像生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疑惑道:“怎么,肚子不饿,不想吃饭?”
秦起涨红了脸,耷拉下脑袋,小声给出一个想挖个洞钻进去的答案:“没钱,请不起!”
安静,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失去了声音。
然后,一阵惊天动地大笑,让失声的世界回复正常。
中年大叔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已经笑弯了腰。
对别人怪异目光浑不在意的他好不容易收敛笑声,站起来,拍拍秦起的肩膀,说道:“那你说,你能请我吃什么?”
秦起一愣,神色终于不那么尴尬,道:“我只请得起你到路边的面摊子吃面。”
张木剑这次没笑,点点头道:“这也成,不过要等明天,现在我们还是进这家酒楼吃饭,我请。”不由秦起分说,拉着就走。
秦起心怀忐忑被中年大叔拉着跨入了那道大门,走进一个原本与他毫不相干的世界。大厅灯火通明,人头涌涌,跑堂小二高声吆喝,饭桌上猜拳行令,喝高的人吹牛打屁,各种各样的声音吵得少年头晕脑胀,他迷迷糊糊跟在中年大叔屁股后面,上了两楼,接着又上了三楼,进了一个精巧雅致的房间。
“张爷,今晚喝点白酒还是黄酒?白酒最近从西北来了一批竹叶青,黄酒正好有十八年的女儿红出窖了。”衣冠楚楚的中年掌柜亲自给两人拉开椅子,笑着介绍道。
张木剑看了秦起一眼,笑道:“今天就不喝酒了,先来壶茶吧。菜嘛,按照我平常的喜好上就行了。”
长相身材都一般,却有着几分书卷气的中年掌柜微微一愣,目光立刻移向局促不安坐在椅子上,手脚都不知往哪放的少年。土里土气的衣着,一张久经烈日暴晒的黝黑里透红的淳朴脸庞,手掌全是干农活形成的老茧,横看竖看都是一个刚刚从山沟里出来的小娃娃,实在不能怪自己直接将他当空气。
可每次来燕福楼无酒不欢不醉无归的张木剑破天荒不要酒只要茶,中年掌柜哪里还不明白自己看走眼了,心念电转,一边猜想这位小爷的出身来路,另一边则是想办法亡羊补牢,他在广开城屈指可数一流酒楼中从跑堂小二混到掌柜位置,愈发懂得“谨小慎微”四字的重要,已到知天命年纪的他,见过太多小人物辉煌煊赫后睚眦必报的可怕嘴脸。想到自己不知不觉差点得罪了一个日后极可能出人头地的人物,背后一身冷汗。脸上笑容浓郁到快要变成谀媚:“张爷,倒是难得见到你点一回茶,这位小爷,是第一次来小店吃饭吧,刚巧我有点好茶叶,不如就让我自作主张一回,就喝一回这茶如何。”
张木剑不置可否。
秦起这见掌柜的十分客气,自是无有不允。
中年掌柜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对这个瞧着就是个淳朴憨厚的少年生出了两分好感。
茶叶果然是好茶叶,冲泡出来的茶水呈青碧色,茶叶在杯中浮沉,根根笔直如小剑,清香散溢,闻之令人精神一爽。
张木剑不修边幅,但喝茶的动作却有条不紊,望、闻、品都极有讲究,浅啜一口,缓缓闭上眼睛,过了半晌,长长吐出一口气,对中年掌柜点头道:“味道宗正,是货真价实的猴儿采,王掌柜有心了。”
秦起没有中年大叔的境界,他只用粗瓷大碗喝过自制的粗陋茶叶,什么时候见过眼前瞧着就一股富贵气扑面而来的紫砂茶壶,白瓷绿水?笨拙地学着两位大人的品茶方法,轻轻喝了一口,果然齿颊留香,余甘满口。
王掌柜陪着说一会话,喝了两盅茶,才告罪出去招呼客人。
秦起拿起茶壶,先给张木剑满上,又给自己倒一杯,问道:“张叔,这茶为什么叫猴儿采?”
张木剑端起茶杯,放到鼻子前,深深吸气,不紧不慢道:“这是茶道里面的一个说法,茶中珍品,往往都扎根在悬崖峭壁之上,又或山涧深谷之下,那种险地,人是去不了的,但猴子可以,所以有人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驯服猴子来摘茶。茶叶里面,品质上乘的好茶一半出自猴儿采。”
秦起哦了一声,呆呆盯着雪白瓷杯中碧绿好似翡翠的茶水出神。
张木剑喝茶和喝酒一样,浅尝慢呷,瞟了眼趴在桌子发呆的少年一眼,道:“阿蛮啊,现在我们喝的这壶茶,马马虎虎,算茶中精品。可在广开城还真不容易喝到,你不喝可就亏大了。”
秦起疑惑道:“真的?”见后者肯定地点头,连忙将杯中茶水一口灌进喉咙,再给自己倒一杯。
张木剑对这一幕翻了个白眼,没说话。
秦起没话找话道,“张叔,为什么你一定要上这里吃饭呢?”
不知是不是仍在心疼少年暴殄天物,张木剑气哼哼道:“有钱当然要吃好的,再说待会我们还要去见客人,万一人家问吃饭了没有,在哪里吃的?我回答在燕福楼吃酒席总比说在路边小摊吃了碗牛肉面脸上要有光彩得多是不是?”
秦起肃然起敬,道:“还是张叔考虑周详,不愧是老江湖。”
张木剑摆摆手,慢吞吞道:“阿蛮,或许你五叔没跟你说过,张叔这人呢,从小就不喜欢欠别人什么,也不喜欢别人欠我什么,带你去见那个人,是我还你五叔一个人情,你日后如何报答你五叔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也不想管,但我今天在这里请你吃饭,你不要吃干抹净一转头就忘了,日后可是要请还我的。”
秦起脸色一正,沉声道:“一定不忘。”暗暗叫苦,这酒楼装潢得这般奢豪华贵,饭菜价格不用问,肯定贵到吓死人,这要到猴年马月才攒够钱请得起人到这里吃饭?
张木剑不知是真没看到还是装作没瞧见少年的表情,继续不紧不慢地说道:“嗯,那就说定了,不过提醒你一句,张叔从不做亏本生意的,不要让我等太久,到时会加利息的。咦,你的脸色怎么忽然变的这么难看?”
少年心中藏不住心事,脸上不自禁的现出难色,连忙道:“没什么。”
“那就好。”
张木剑眼中闪过一丝隐藏很好的笑意,把玩着手中的茶杯,平静道:“我呢,从第一次站在酒楼外面看着里面那天算起,花了整整三年时间,靠着八分努力两分运气,总算成了一个坐在里面看着外面的人,后来嘛,是想进就进,想走就走了。你运气比我好,起点比我高,但我不要求你比我快很多,可你也不能比我慢多少,一样是三年,超一个月,就得请张叔多撮一顿。”说罢,不理少年一张脸已快皱成苦瓜,惬意地自顾自品茶,轻轻哼着一段悦耳小曲。
喝过茶,酒菜很快就上来。
菜肴不仅丰盛,还很精致,阵阵诱人香味袅袅升腾。
对着一桌自己从没吃过的上等席面,秦起忽然胃口很坏,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吃在嘴里,味如嚼蜡,吃不出什么滋味,于是他不再夹菜,低头吃饭。
中年大叔恰恰相反,他胃口极好,端起碗筷,大口扒饭,长箸夹菜,很大口很大口那种,一小会功夫,桌面饭菜已有大半风卷残云般进了他的肚子,然后陶醉地拍拍肚子,对有一口没一口扒着白饭的秦起道:“阿蛮,吃快点,吃完我们还要赶去办正事,万一因为你耽误了时间惹得那个人心中不快,我可不负这个责任的。”
秦起闻言,立刻放下筷子,“我吃饱了。”
张木剑看了眼桌上他计算好留下来的饭菜,嘴角一扯,道:“你误会了,我是叫你吃完这些饭菜,没有问你是不是吃饱了。”
秦起一呆,道:“啊?”
张木剑指着一盘清蒸冷水河鲤鱼,笑眯眯道:“张叔小时候家里穷,所以养出一个最见不得浪费的习惯,我不管你是真饱还是假饱,你都得将这桌面的饭菜吃光。”
秦起苦着脸道:“可是我真的吃不下。”
张木剑道:“没关系,你什么时候有胃口就什么时候吃,我有时间,可以慢慢等,等你吃光为止。”顿了一下,又道“就算你吃到明天也没关系的,我保证这家酒楼的掌柜绝对不敢进来赶人。”
秦起不再说话,抄起筷子,大口大口夹菜扒饭,活像一个饿死鬼投胎。
中年大叔看着满脸苦大仇深,好像在吃他的肉的少年,无良地哈哈大笑。
约莫一刻钟后,张木剑他细瞧过光光的碗碟和比狗啃过都干净的骨头,再把目光移到瘫在椅上直打饱嗝的少年,嘴角勾起一条弧线。
秦起当然不知道,三十年前,某个下着毛毛小雨的寒夜,有个穿着破烂衣服,蹬着双破草鞋,背着把破木剑的少年,站在这座酒楼外面一株大树底下,静静看着挂着两只硕大红灯笼的气派大门,他没有秦起幸运,没有人肯伸手将他拉进去,只是怔怔看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