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东方天空,刚露出一抺鱼肚白。
秦家兄弟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在秦起的催促声中出门而去。却是昨夜兄弟闲聊中,秦逊无意中提了一句,主家那群护院武师,每天都会在练武场锻练两个时辰,声势颇雄壮。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今早鸡鸣第二遍,秦起便火急火撩推醒了大哥,也算自作孽的秦逊苦笑起床,带着弟弟往练武场方向走去。
南疆家族,不论大小,自古一直有豢养护院武师的习惯,大家族数十上百,小家族十个八个,仿佛不养几个看家护院的武师,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秦家鼎盛时,养过四五十武师,如今家道虽不及鼎盛一半,不过瘦死骆驼比马大,还是养了十八个护院。
本意是今日带弟弟拜访族中几位当家作主的长老的秦起打了个老大的阿欠,他一宿都没睡好,昨天听老五叔说自家阿蛮天生一副练武的好筋骨后,少年老成的年轻人脑海中也一直琢磨这件事。
他当然看得出弟弟对上家族私塾不感兴趣,但每次提到松鹤门三个字时,眼睛便会立刻放光。如果能够顺利成为松鹤门弟子,他这个兄长非但不会反对,更会毫无保留的全力支持,松鹤门和家族私塾两者分量孰轻孰重,根本用不着考虑。
问题是,秦起能否通过松鹤门的考验?秦起瞥了已比他高半个头的弟弟一眼,心中没底。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一条鹅卵石砌成的曲折小径,转过两个栽有数株桃李的庭园,来到家族的东北角,这里便是秦家护院武师的住宅和练武场所在。
入目是一片平整的空旷场地,十来条精赤着上身的大汉,正在场中操练,拿着刀枪剑棍捉对厮杀,虽然使的是木器,但每次出手,都带着“呜呜”的风声,刀剑交击,发出砰砰脆响,显然不是耍花架子,而是真正有功夫在身,挨上一下或许谈不上骨折命毙,但绝对能叫人几天下不了床。
练武场左侧边沿竖着几个草人,有两个身材瘦削的武师拿着木弓练习射箭,三十步内,箭无虚发。
出乎秦起意料的是,他居然看到七八个孩子在练拳,出拳踢腿之间,架子森严,一个个大汗淋漓,身上衣衫已经被汗湿了大半,不是装模作样。尤其是这些孩子年纪都不大,大多在十一二岁之间,最大那个也不超过十四岁。
“哥!他们是……?”秦起指了指那几个孩子,侧过头问道。
“主家的孩子,算起来,还是我们的堂兄弟。”秦逊有些自嘲道:“当然了,那点血缘关系已经隔了四五代,人家心里未必肯认我们这些兄弟。”
秦起点点头,懒得去想那些复杂的亲戚关系,道:“他们在这里练武,莫非也是要参加松鹤门的考核?”
秦逊打趣道:“怎么,不许别人有这想法?”
“这哪能,”秦起挠了挠头,道:“我瞧他们拳架子打得很好,是下过苦功的,不像临时抱佛脚。”
“这当然的,广开城谁不知一入松鹤门,便如鲤鱼跃龙门,前途无可限量,谁不想成为其中一人?”那个年龄最长的主家少年迎面走来,边走边道:“松鹤门收徒极严,每年只收五十人。却有数千人参与争夺,过程何等艰苦激烈?古人都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点苦头都吃不消,又怎能从茫茫多的人中脱颖而出?”
“三哥!”秦逊笑着先对那少年打了个招呼,转头对秦起道:“阿蛮,这位是族长的儿子,秦高,排行第三,是咱们秦家今年最有希望拜入松鹤门的人选。”
秦起跟着恭敬的叫了声“三哥。”
秦高神色平淡,嗯了一声,将眼前这个比自己小四岁却只矮了寸余的黝黑少年从头到脚打量一遍,说道:“阿蛮是吧,你的名字我昨晚已听说了,五叔亲自登门向我父亲推荐你,这可是件稀罕事儿。”
秦起笑了笑,没说话。
秦高也没想要他回答,又道:“今天一见,确实是个人才,五叔说你天生神力,不知可否让我这个哥哥开开眼界?”
秦起望向身边的大哥,后者轻轻蹙了蹙眉头,然后很快放松下来,微不可察点了点头。秦起转头望向那个体型健硕匀称的秦高,很干脆的道:“我确实有几斤蛮力,不过没练过拳,打架铁定是打不过你的。”
秦高没料到他如此坦诚,脸色稍微好看一点,虽说不满五叔对这个山沟里跑出来的毛头小子青眼有加,但归根到底大家都是同一个祖宗流着同样的血液,他再如何不爽也谈不上对刚见面的僻远亲戚仇视。“我们不比武,就到那边玩石锁,比一比力气,怎样?”
“可以。”秦起心中松了口气。
“阿蛮,加油!”秦逊轻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眼神中露出鼓励之色。
“哟!有好戏看了。”一个手长脚长的武师怪叫了一声。
那些捉对厮杀的武师也停手里的木刀木剑,一鼓脑向放置石锁的地方围过去。
“张老大,你说新来的毛头小子,能玩得过高哥儿吗?看他身材粗壮,手掌宽大肉厚,似乎就是说书人嘴里提到的那种“天生勇力过人”的人吧。高哥儿一不小心,未必没阴沟里翻船的可能。”一个肌肉扎实的武师向同样没有围上去看热闹的另一位武师问道。
那个叫张老大的中年武师没答话,从武器架上拿起一根旱烟烟管,蹲下来,咂巴咂巴抽了几口,吐出一连连滚圆滚圆烟圈,才慢吞吞道:“那孩子有力气,但都是未经雕琢的蛮力,不懂怎么运用,玩石锁挺讲究发力技巧的,高哥儿只略懂皮毛,但力气同等或者稍逊半筹的情况,那孩子都玩不过他。”
“如果两人力气差了一筹呢?”
肌肉扎实的武师也不嫌脏,一屁股坐在张老大旁边的泥地,摆出一副不把砂锅打破问到底便绝不甘休的无赖架势。
“徐胜,你小子除了练武,天天泡在茶馆听人说书,就没听过‘一力降十会’么。”张老大磕了磕烟斗的烟灰,塞上新的烟丝,道:“高少爷六岁练武,从小打熬力气,至今已经九年,你我都看在眼里的。刚来那孩子,完全没有半点练武之人的精气神,你觉得这两人力气会这么悬殊?”
“这倒是。”那个肌肉扎实的武师嘿嘿笑了笑,忽然又问道:“张老大,你觉得秦家今年,有没有人能通过松鹤门的考核?”
张老大略一思索,缓缓道:“秦家已有二十三年没人拜入松鹤门下了,如果放在往年,还是没希望,但今年不同,松鹤门放出一百五十个名额,高少爷可以争一争,新来那孩子也有机会,其余庸碌之辈……再多三倍名额都不行。”
“布店掌柜逊哥儿带来的小子是谁?怎的以前没见过?”一个主家子弟向旁边人问道。
“是他弟弟,前年祭祖时我见过,当时挺矮小的,没想到个子长这么快。”
“对,我也见过他。”
“他居然要和三哥比力气,简直是不自量力。”最先开口的人幸灾乐祸道。
有人反驳道:“未必,我瞧那小子长得也挺壮的,力气应该不小。”
“屁!不就长得壮实些么,三哥的力气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还是最先开口的人道:“秦勇,敢不敢赌一把,三哥要是输,八十斤的石锁我秦阳举五十次,如果那小子输,你举十次就行……咋样?”
那个叫秦勇的少年神色犹豫,明显对秦起信心不足。
秦阳讥笑道:“孬。”
周围一阵哄笑。
秦勇脸色胀红,一咬牙,“赌就赌。”
秦阳朝他竖起了大姆指,赞一声:“爽快。”
秦起和秦高并肩站在一堆石锁前,秦高指着石锁,率先开口道:“这里的石锁从二十斤、三十斤,一直到三百斤,很齐全。”
秦起目光从这些被把玩得光滑圆润的石锁上慢慢扫过,道:“怎么个比法?”
秦高道:“咱们比力气,那些翻接背花盘腰诸多把式可以免了。就两种比法,一种是单手举锁,一种双手举锁,你挑一种。”
秦起看了看并肩而站少年的粗壮手臂,道:“单手好了。”
“好!”秦高深吸一口气,缓缓道:“规则很简单,你我轮流提石锁,每次举起的石锁必须比对方的重,不设上限,只要对方无法举起更重的石锁,便算胜了。每次举石的时间,当在对方放下石锁后三十个呼吸完成,超过算输,如何?”
秦起点头道:“果然简单粗暴,就这样办!”
秦高道:“你先来!”
秦起摇了摇头,道:“我挑了比法,总该让你先举才合情理。”
秦高也不扭扭怩怩作女儿态,爽快道:“也好。”左手一伸,向一只硕大石锁抓去。
惹来围观者一阵喝采:“七十斤!”
“三哥威武!”秦阳笑容灿烂,仿佛已经看到那个和自己一直不怎么对路的家伙汗流浃背举石锁的狼狈模样。
“老五,就是他?”练武场的门口处,已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影,一个正是秦起见过的老五叔,另一个年纪更大一些,约莫五十余岁,一身浓厚书卷气息,像个做学问的老夫子远远多过像长乐秦氏族长。
老五叔笑眯眯看着围在场中神色肃穆不同寻常小孩的粗壮少年,爽朗笑道:“就是那孩子。”
“你觉得这两孩子谁会赢?”老族长好奇问了一句。
老五叔沉吟稍倾,道:“不好说,小三资质本来也不差,练武九载,能吃苦,也肯吃苦,基础打得算是比较牢固了。秦起则是一块末经雕琢的璞玉,胜在一副天生的好体魄。”
老族长眼露异色,道:“如此说来,咱老秦家,是真的出了一匹千里驹?”
“是不是千里驹,现在言之尚早,”老五叔眼珠转了转,忽然道:“大哥,要不我们小赌一把?”
老族长不动声色,问道:“怎么个小赌法。”
“要是秦起这小子赢了,你就前两任老族长留下来当传家宝的药酒挖出来,给我装两壶,怎么样?”老五叔搓挪着手,终于露出半截狐狸尾巴。
“就知道你小子对那缸酒念念不忘。”老族长笑骂一句,道:“但如果那孩子输了,又当如何?”
老五叔一挺胸道:“我那支两甲子的棒槌,大哥也问过不止一回了,换两壶药酒你不亏。”
老族长捻须而笑道:“当真要拿那支命根子和我对赌?”
老五叔满腔豪气微微一窒,有些后悔,但话已出口,如箭在弦,不得不发。硬着头皮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老族长缓缓点头,“很好!”
砰!
硕大的石锁重重砸在地上,腾起一阵尘烟,已经被踩压得硬实如钢铁的地面,显然无法完全承受七十斤大石锁下坠的凶猛力量,压出一个半寸深的印痕。
只是试探性出手,远没有达到极限的少年面不红,气不喘,神色如常,只是眉头挑衅般一扬,淡淡道:“该你了。”
秦起大步上前,也突然出手,左手抓住某个石锁把手,猛然一提。
叱!
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无比恐怖的将一只体型明显超过七十斤石锁不止一号的大石锁高高扬起。
或高声谈笑,或指指点点,或吆喝起哄的围观者瞬间一片死寂,目瞪口呆。
秦高眼神射出震惊之色,死死盯着那条与巨大石锁相比显得瘦小却纹丝不动的手臂。
一直蹲在地上抽烟的张老大和那肌肉扎实的武师见到这一幕,猛然起身。
老族长张大嘴巴,先是满脸错愕,迅即转成罕见的惊喜。好小子,这个下马威当真不小啊,连自己这个说不上见识过多大阵仗,但起码多走了几千里路多见过几千里不同风景的老头子也被镇住了。
老五叔轻声笑了笑,闭上眼睛,深呼吸,似乎已经可以闻到药酒的醇厚芳香。
“一百二十斤!”秦逊轻声呢喃,望着场中昂藏威武如古之霸王扛鼎的举石少年,笑了起来,一种与平日如沐春风截然不同的肆无忌惮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