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参加明天的毅力测试?”
“嗯,”秦起坐在张半旧小马扎上,望着大街上的人来人往,随口道:“李兄弟,难道你不打算参加?”
“废话,肯定……不参加了。”坐在对面端着一大碗面条的李宏图翻了个白眼。“本少爷可没有受虐的爱好。”
两人所处的地方,是离松鹤门府第两条街外的一个面摊子,松鹤门中午只供应清粥和馒头,李宏图囫囵吞了个馒头,又喝了半碗粥,骂了句淡出鸟来,拉着秦起就来到这里。
“这话怎么说。”秦起挑了一筷子面条吃了。
“你知道明天会有多少人参加毅力测试么——老刘,再来一碗,另外拿几个卤蛋过来。”李宏图那身肥肉来得不是没道理的,这厮饭量比秦起还大。
“好嘞!”老板是个比他还肥胖的汉子,四十来岁,长相和善,一看就是个厚道人,每碗面的份量很足。
“不管第一项测试过没过的,没几个会缺席吧。通过的人,当然不会放弃成为长老弟子的机会。没过的人,更不用说,肯定掰命也要拿到好名次啊。”秦起想了想,说道。
“你错了,今天过关的人,明天十之八九不会去参加,或者是去参加也就凑个热闹,不会下死力去拼的。”李宏图放下面碗,开始剥卤蛋,拿起另一个递给秦起。“要在两千人里面拿到前十的名次,才有资格成为长老弟子候选,这是个什么样概念?”
“我觉得吧,只要肯去拼,总是有机会的。”秦起接过卤蛋,在桌沿轻轻磕打。
“你这想法太天真,知不知道最近十年里,能连过三关,成为长老弟子的好汉有几个?”李宏图豪迈地将卤蛋整个塞进嘴里。
“多少?”见到豪迈的小胖子被卤蛋噎得直翻白眼,秦起明智地选择小口慢咽。
李宏图脸色涨红,一个劲翻着白眼儿,伸出一只肥肥的小手,摊开四指,晃了晃。
“四个?”秦起手一哆嗦,卤蛋差点滚落地上,瞪大眼睛,“只有四个。”
李宏图艰难点头,抄起碗灌了口面汤,长长地嘘口气,“再向前数十年,也不会超过十个。”
“怎会这么少?”秦起面色有些呆滞。
“你好像觉得很不可思议?”李宏图是个典型好了疮疤便忘疼的家伙,一脸悍勇又开始剥卤蛋。
“当然咯,”秦起反问道:“你难道不觉得?”
“我当然不会这样觉得。”
“哦?”
“我和你不同,你太小看其他人了,说不好听点就是个井底之蛙。”李宏图这回学乖了,卤蛋一口只啃半只,声音模糊,“明天到考场一看,你会知道,这世间的疯子不仅比你想像中要多,还狠得一塌糊涂。”
“真的?”秦起有些半信半疑。
李宏图肯定道:“第二关测试惨烈程度,绝对出乎你的想象。”
“你认为我没有机会?”
李宏图坦然道:“现在的你,确实一点机会都没有,哦……不,是半点都没有。”
秦起没说话,低头吃面,两人相识时间尚短,但他觉得这个小胖子没有在这件事骗他。
“晚上有时间没?”
“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啦,就想尽尽地主之谊,找你闲逛呗,顺便给你介绍几个玩得来的朋友。”李宏图以风卷残云的绝顶手法把属于自己的卤蛋吃完,心满意足拍了拍手。
“有没有时间难说,我得问问带我来考核的人!”秦起道:“如果有空上哪找你?”话虽这么说,其实他已经决定了晚上不会出去,一是认识时间短,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话在临出门前,秦父秦母都反复交待过的。二是他确实不想在考核过程中整出什么幺蛾子,惹上不必要的麻烦。本质上他是个比较喜欢安稳的一个人。
“明白!”李宏图笑了笑,“有空你就到枙子路李记当铺去,一准能找到我。”
“你家不是风水世家么,”秦起奇道:“怎么做起了典当生意?”
“谁说看风水的就不能开当铺了?”李宏图没好气道:“这年头有钱才是大爷,我家还有绸缎铺和糕饼店呢。”
“土豪!”秦起眼睛一亮。
“我本来就是的,”李宏图得意地翘翘鼻子,“还以为你早都看出来了。”
“幸好现在看出来也还不晚,”秦起指了指桌上的残羹剩肴,“付帐吧,土豪。”
李宏图真不含糊,掏出一角碎银拍在桌子上,大咧咧说不用找了。
“咱们回考场?”两人走出巷口,秦起提议道。
“回去干什么,都没咱们什么事了,还是你想继续在那台上呆坐?”李宏图不知从哪里拔了根草,叼在嘴里,指指天上比火球还烫的太阳。
秦起沉默,他确实不愿意回到那个高台上去,不是烈日火热难熬,作为农村长大的孩子,再毒辣的日头都扛得住。他纯粹是不想再面对那些羡慕嫉妒恨的复杂视线,“那我们去哪,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还是结伴满大街的闲逛?”
“走吧,先随意逛逛,带你去个好地方……听说过知了堂没有?”
“没有。”秦起摇头。
“没听过……算了,这种事发生在你身上并不奇怪,知了堂是广开城最大的茶楼,那里的消息最灵通,南疆江湖发生的大小事,一旬之内,必然可以听到。”
李宏图摸着肚子,懒洋洋的道:“咱们就上那里,一边喝茶一边听说书,喝饿了,就吃饭,吃完你再回去请示晚上能不能自由活动,能的话,再出来领略一番广开城的夜景名胜,交几个朋友,不行拉倒。大家早点睡,养足精神,知你不怎么相信我的话,索性明天陪你去凑个热闹,好叫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秦起笑道:“那敢情好。”
两个相识不到半天的少年勾肩搭背,摇摇摆摆向广开城最大最热闹的坊市而去,脸上挂着的笑容,无忧无虑。
松鹤门,讲武堂。
讲武堂一共有三层,下面二层是传功长老给松鹤门弟子讲学和演武的地方,而最上面的一层,则是掌门或长老接见贵客和商议大事的重地,任何弟子未经批准,不可以擅入。
与下面两层古朴简陋不同,第三楼的布置颇为大气华贵,地面是一种淡黄带着一道道黑纹的木板,古色古香,偌大的空间里面,摆设的椅桌都是用珍贵的金丝楠木制成,大理石山水纹理的屏风将空间分隔为几个区域,四下角落,还摆放着几只硕大青铜兽面古鼎。
此刻第三层厅中,约莫坐有二十余人,有资格坐到中央位置的,都是年近花甲的老人,其中三四个的头发胡子皆白,但精神极其健旺,目光炯炯。也有例外,一个是坐在主位的松鹤门掌门郭松,另一个则是不请自来的肤黑汉子,磨刀堂长老王铁山。向外一圈,七八个中年人正襟危坐,个个气度颇为不凡,显然是一些手握实权的人物,最外面散坐着十多个年轻人,身材若非匀称挺拔,便是粗壮豪武,个个眼睛明亮有神,呼吸绵长。
大厅一片寂静,气氛沉闷。
一个衣着朴素的老人眼光如刀锋般,恶狠狠地瞪着来得最迟坐在最下首的王铁山。
被他死死盯着的肤黑汉子倒是满不在乎,端着茶盏,细细的品着茶,看样子就不太像是装腔作势,而是真对茶道有研究。
“王铁山!”老人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一副随时要冲过去掰命的架势。
“咋了?想找我拼命?”
肤黑汉放下茶杯,笑眯眯道:“罢了吧,你古长老多少斤两旁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耍嘴皮子还凑合,真要抡刀子干架,十个你在王某面前也都白给,你这个老不死敢在这里对老子吠,不就是算准在松鹤门的地盘我拿你没办法么。”
“对!我现在是不敢把你怎么样,我也只能等回吴县把你全家剁碎然后喂狗。”王铁山耸耸肩,神情闲适,好像嘴里说出来的不是让大厅好些人头皮发麻的暴戾言词,而是在温和地问候对方吃饭了没有。
“你……!”自诩养气功夫甚深的老人神色狰狞,压抑不住的怒火让得胸膛不停大幅度起伏,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间,他有一种拔出剑来和王铁山拼个你死我活的冲动。
“磨刀堂的跋扈果然是名不虚传,不请自来到别人家的地盘,当着主人的面羞辱客人,佩服佩服。”一个宽面大耳的黑衣老者伸手拦住了古世裕拔剑,盯着王铁山沉稳地道。
王铁山眉头轻皱,望着黑衣老者,淡淡地道:“眼下本堂已经和青竹帮彻底撕破脸皮,势成水火,各堂口伤亡不轻,王某若再和青竹帮长老相见甚欢,怎么对得起死去的兄弟?”
古世裕怒道:“此番争斗原是你磨刀堂挑起,磨刀堂伤亡再大,也是咎由自取,你怨得了谁?”
黑衣老者晒道:“不看僧面看佛面,磨刀堂与青竹帮要打架,你与古长老有仇怨,终是你两家的事,应该私自了结,你在郭掌门面前口称要杀其贵客全家,这是为客之道?”
坐在王铁山身后的灰衣少年薛玄之嘿的一声,站起身,便要说话。
肤黑汉子挥手拦住,摇头道:“这事王某理亏,在这里向郭掌门和诸位同道赔个不是。”他站起来,向周围抱拳一揖。
原本对他跋扈霸道的言行颇有不满的众人,见他如此,一时也不愿再追究。
黑衣老者忽然朝王铁山一拱手,道:“之前以为阁下只是个暴躁好斗的莽夫,现在才知道错了,王长老能伸能屈,岂是莽夫所为,此乃枭雄之姿。这南疆江湖,他日必定有王长老一席之地,刘某先在这里恭贺了。”
王铁山脸色陡然阴沉,缓缓转头,目光冰冷的望着斜对面的黑衣老者,如狼似豺。
“王长老大驾光临本门,不知道有何贵干?”一直安静坐在上首默然不语的郭松,开口打破僵硬的氛围。
“为结盟。”王铁山一身凶焰收敛,正容道:“松鹤门与本县的青竹帮、滚石门一向有着不小的生意来往,如今滚石门已远迁蛮麓,青竹帮不日也将覆没,这一帮一门以前的生意,磨刀堂自然是当仁不让的接下来,敝掌门也已经答应,凡是涉及这两家的生意,均可在以前的定价上,减去一成。以示诚意。”
古世裕冷笑道:“用一成银子就想揽掉青帮竹的生意——这如意算盘打的倒是响得很,你当在座的诸位都是傻子?除了瞎子,谁还看不出磨刀堂的狼子野心?你们全盘接收了滚石门和青竹帮的生意,起码可以再养三五百弟子,到时候,附近几个县的势力能有活路?”
“古长老危言耸听,我也不怪你,无论谁的老窝快保不住了,心情都会变得很差的,更见不得踩上他头上的人好。”王铁山环顾四周,“本堂只有独占一县之心,绝无向外扩张之意。我也知道在座的诸位都听说过磨刀堂行事作风狠辣霸道,却未必不知道,这其实是无可奈何的事。”
“无可奈何?好一个无可奈何,”黑衣老者道:“倒要听听王长老的高论。”
“高论不敢当。”王铁山洪声道:“此番与滚石门青竹帮内讧争斗,已经闹得吴县鸡犬不宁,本堂的行事手段霸道凶狠不假,但这一切,都是打算用最短的时间结束内讧,还吴县黎民百姓一个安宁太平。”
“好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磨刀堂既然胸怀阖县百姓,何不立刻止息干戈?”古世裕嘿然道:“你等此刻占尽优势,想停下攻伐,轻而易举。”
“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王铁山淡淡道:“王某没读过书,这两句话的意思还是懂的,不把青竹帮连根拔起,磨刀堂上下共数百人,没人敢安然入眠。”
“结盟之事,事关重大,郭某虽为掌门,也不能一言而决,必须要返回山门,与长老仔细商量过后,再作定夺。”郭松不紧不慢说道,“王长老可还有其他要事?”
“除了结盟,王某这次前来,还想请教一番松鹤门的绝艺。”王铁山语不惊人死不休,站起来抱拳道:“久闻松鹤门的鹤形陌手是威力莫测,还请郭掌门不吝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