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亲家的事发生在2000年。一转眼十二年就过去了,回想起来那件事,张正仁很心酸。
那天,张正仁去沙河乡乡街子赶集。他买够了要买的东西,来到街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埋头咂烟。烟雾浓浓的,一股股向上腾起,急不可耐的样子。暮秋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在他的背上,似乎要穿透他的心肝肠胃。他和同村的杨发贵和财顺大叔说好了,买好东西后到此汇合,一起回家。
“老表,帮我去搬搬办公室嘛!”有人向他打招呼。张正仁抬起头一看,是个干部模样的人。张正仁说:“东西多不多?搬到哪里?”
那人说,我们在农科站,从老楼搬到新楼,十多公尺,价钱到了那里再谈。
张正仁说,你等一等,我还有两个伴。
那人说,三个人正好搬,一个人扶两个人抬。老楼的东西在一楼,要搬到新楼二楼。办公室的东西嘛,不多也不重,重的就是资料柜,还有几箱书。一说你们就知道,不算难搬。
财顺大叔来了。片刻后,杨发贵也来了。
张正仁把去农科站搬办公室的事说了。财顺大叔说,去就去吧,反正我带着手电,晚一点回去也不要紧。
那人带他们来到农科站,又让他们看了要搬的东西和搬去的地方。然后问:老表,说说看,给多少钱合适?
“一个给十块钱算了。”张正仁一句话就说定了。财顺大叔瞅了他一眼,恨他这么快就把价钱定了,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今天搬家是亏了。
张正仁知道财顺大叔瞅他有些道理,平日里难得有找钱的机会,帮人搬家不正可以小赚一笔,十块钱就说定,他们当然认为是亏了,有十足的理由恨他。他张正仁倒不会像传说的埋诸葛亮的四个人一样,三两金子四抓瞎。诸葛亮死前嘱人,自己死后要哪四个人去埋他,其中一个煮饭,其他三个垒坟,说好给这四个人三两金子。垒坟的三人觉得金子不好分,合计着要杀了煮饭的;煮饭的想独吞三两金,就在饭里下了毒药。结果是垒坟的先杀了煮饭的,想着一人一两金的好事,吃完饭也就死了,最后一人都没有得到金子。他张正仁穷归穷,可在钱上他让得了人。这十块钱也是一升粮食的价,也不算底了。
张正仁这几天心里毛焦火燎的。娃儿上星期才从县医院回到家里,病没医好,张正仁实在垫不起医药费了,没办法,将娃儿接回家。他听说这种病需慢慢调理调理,吃点草药也会好的,只要营养跟得上就行了。张正仁就只能去抓草药,十六块一包,一包吃三天,这草药也快抓不起了。想七想八,就把家里能卖钱的东西都拿到乡街子上卖了,今天他卖了一口袋葵花籽。
张正仁顾不了那么多,想钱想得快发疯了。有一块是一块,有十块就十块,差不多够娃儿两天的药钱了。
这干部也倒爽快,说,答应就搬吧,早点搬完早点休息。张正仁边走边问这干部,你家姓什么?
这干部答道,我姓周,叫周春秋,周全的周,春天的春,秋天的秋,名字里面有两季,一年四季全占了。
周春秋确实没骗人,办公室的东西不多不重,路也不远。老办公室又黑又暗,房子是旧了。新房子却是宽敞得很,刚装修过,亮堂堂的,还有一股油漆味。那些东西被他们七零八落地抬在新办公室里堆放着,房子又变得像仓库一样。一个多小时后,东西搬完了。三人觉得很轻松,没有费多大劲,十块钱就要到手了,还可以早早回家赶晚饭呢。
三个人到洗手间洗了手,回到办公室里找了凳子坐下。周春秋过来说,来来来,来我的办公室喝口水。他们走过去,看见了门口挂着“站长室”的牌子。周春秋拿了盒烟过来,说抽只烟吧!发完烟又给他们倒了茶。
张正仁说,周师是这儿的站长吧!周春秋说,正是正是,刚来不久。财顺大叔看他年轻,于是就问:“站长今年几岁了?”
“三十三了。”
“哦,跟我堂弟同岁。”张正仁说。
几人又闲聊了一阵,张正仁想走了。起身说,周站长,若没有其它事情我们就走了。
周春秋环顾一下四周,又说,算了算了,你们帮我支一支柜子,摆一摆东西,你们一走我就只能拖了,地板拖坏了怪可惜的。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子没有话说。
周春秋见他们不搭腔,忙说,帮人帮到底,钱的事情好说,我再加给你们一人五块吧!
三人乐了起来。这下倒不用出什么苦力了。支支柜子、移移桌子、安安箱子就成了。待把堆放的东西都移到了该放的地方,日头已经落到西山后边了。
三人准备走。周春秋笑咪咪地说,吃过晚饭又走吧!三人想这只是客套话,连连推辞。周春秋说,方便得很哩!二十分钟就可以吃了!说罢到院子一角的厨房往电饭锅里下了米,出来说,吃一顿饭何必那么客气,怕我收你们的饭钱?
张正仁说,不是这个意思。
周春秋说,那就好,坐着坐着!抽只烟,喝杯水,我出去买点菜,马上就回来!
张正仁慌忙阻挡,说不要再买了,随便点得了!周春秋说,累了一天总得吃点菜吧!你看我们厨房里一片菜叶子都没有!坐着坐着!张正仁被周春秋拉回到座位上坐着,不好再推辞了。
周春秋气喘吁吁回到厨房里。他手里一边提了几盒菜,一边提了几瓶酒。他到厨房拿了碗筷和酒杯,将菜一一装盘,倒了酒,连忙请三人上座。三人连连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周春秋说,莫那么客气了,干了一天活也累了,喝点酒,等会慢慢回去。
几杯酒下肚后,张正仁的话就多了起来。说自己没得什么文化,什么都做不来,只会干些苦力活。
周春秋说,没得什么要紧的,干活干得光明正大,不偷不抢,不拐不骗,心里边踏实就行。不过,你们种地,也得掌握一点农业科学技术。
财顺大叔说,我们真是狗咬摩托,不懂科学哩!以后站长来我们狗背村,多多教教我们!
周春秋说,以后我会来的。
喝着喝着,三人的话音越来越大。周春秋听到了叩门声,忙过去一看,是乡党委宋书记和乡党政办公室牛主任来了。
周春秋忙将他俩迎进屋,请二人上桌喝酒。宋书记看着他们,说怪热闹的嘛!我来看看你们的新办公室搬得咋个样了,新站长新气象,动作真的快!
周春秋说,书记,是三位老表帮我们搬的!说罢就给书记和主任各斟了一杯酒,又向他们三个介绍说,这位是我们乡的宋书记和牛主任。
张正仁有些坐不住了,站起来说,领导,我敬你们一杯,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又平端着酒杯,连说:“领导万岁!领导万岁!”
宋书记先是一惊,一下又回过神来说:“辛苦了!辛苦了!”他用手拍拍张正仁的肩膀,说,这样的话我爱听!你们慢慢喝,说罢退出去了。
毕竟人家是书记,见过的世面多了,听到这么一句话立马就回过神来。周春秋察觉了书记神色的变化,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也足够他周春秋修炼十年。书记后边的牛主任还不明白咋回事,人家宋书记酒都喝完了。他们二人退出后,周春秋有些不解起来,这位老表说的这几句酒话恐怕是电视剧里面学来的。电视里面常年放那些帝王戏,呼去呼来的吾皇万岁,把乡下老表们都搞习惯了,见了带长的都会喊领导万岁了!
那三人又是敬他,周春秋喝了几杯后,看着他们继续喝。三人你说我一句,我说你一句,说的都是玩笑话。财顺大叔提醒说,这杯一口干,喝了得回家了!
张正仁想,时间也差不多了,待会黑黢黢的,山路难走。还好,今天带着手电,要不多麻烦。杨发贵催他一口干,他说,好吧,干就干!
酒才到喉咙口,里面的东西就急着喷出来。张正仁头一低,一大堆污物已飞落到地板上。周春秋听见声音时,一大股臭哄哄的气味已传了过来。张正仁的一只手在空中摇摆着,嘴里断断续续地说着:“周……周站长,对……对不起了!”
财顺大叔责怪起来:喝不了就摆着,灌那么多整什么!你瞧瞧嘛,现形郎当的,把人家的厨房整成这种样子!杨发贵起身,拿了扫帚和铲子来打扫,又拿了拖把来擦。财顺大叔说,走了走了!你还好意思要钱?
周春秋心里有些厌烦。听到要钱这句话心就软了下来。说,莫说他莫说他,等会你们把他扶回去,说罢将钱给了他们。
张正仁被两位同伴扶着出了门,同伴边走边责骂,早跟你说了,早上不能喝,免得出门麻烦多;中午不能醉,免得干活打瞌睡;晚上不能倒,免得媳妇到处找;说了几百遍你就是不上心。两人将他扶着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才有些清醒。
第二天,张正仁一大早起来,想起昨晚喝醉的事,觉得太对不住人家周站长了。他拉了一只鸡,去乡农科站向周春秋赔礼道歉。
找到了周春秋,周春秋却怎么也不肯收下那只鸡。周春秋说,老表,那算什么事呀,你咋就这么当回事。
张正仁说,你不收就看不起我。周站长说,你硬要我收也是看不起我。两人推来推去。周站长说,鸡我收下,但要给钱。
张正仁说,鸡是家里养的,大小只是个心意,站长你就莫拿钱了。
周春秋说,老表,心意我领,钱多少我得给一点。说罢掏了二十块钱给张正仁。张正仁不肯接,周春秋好说歹说张正仁才将钱收下。周春秋说,得闲时候来坐!
张正仁说好呢好呢,边说边退了出来。他一路走一路想,这个站长是个好心人,以后有机会要好好感谢他。
之后的日子就像风一样溜过去了。张正仁在家里收了庄稼。农事停当下来,已是冬月,又去沙河乡乡街子赶集。他去农科站找,有人说站长上街去了。他去乡街子上找,那儿人多得像蚂蚁子,他一直没有找到。
这几年立春后天就暖和起来,天气变得越来越热。农村的年猪杀得越来越早,冬月里就赶着杀,怕的是猪肉腌了摆不住,好吃的让蛆虫先吃了。张正仁合计着到冬月十六将年猪杀了。农村人家,一年中要是没有什么婚丧嫁娶盖房起屋的大事,那杀年猪就是最重大的事情。年猪管的是来年锅里桌上菜的香气,马虎不得。杀年猪的当晚是一年辛苦的小结,又是来年滋润的开端,日子过得滑不滑溜,还得看那年猪的成色。
张正仁将村里的客人邀请好了,十五那天到乡街子上买些小菜和酒水,去的路上想起那个周站长该请。一去请人家就答应了,说还约几个同伴来的。
张正仁心中像装进了几个太阳一样亮堂堂的。他没想到周春秋答应得那么干脆,那么利落,不再像上次送鸡时那般七推八让的。他到菜市场,哪样鲜嫩买哪样,还买了几件啤酒、饮料和几瓶白酒。回家的路也好走了,轻轻松松的,仿佛小马车上拉的是一车干草。
周站长果然来了,四个人骑两辆摩托,带了一件白酒和一箱苹果来。周春秋边走边对他的同伴说,你们几个平时吃不着杀猪菜呢,当天的猪肉,真正的生态食品,吃了养身体呢。几个人坐着吃饱喝足,很晚才返回乡上。张正仁心里满意得很,也算是了了一个心愿,心里踏实多了。
之后张正仁就没有再出门。娃儿张元明吃了几个月的草药,病却未见好起来。张元明盘算着年过后再想想办法。腊月里头事情多,张家起屋,李家嫁女,都要去帮忙的.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正月初五,张正仁到唐七公家去了。唐七公这个人,什么都懂些,说不定还真有法子治好张元明的病。张正仁带了十二个鸡蛋、三扇红糖、一瓶酒外加六盒香烟,想向唐七公讨个法子。
进得唐七公家,见唐七公正坐在院子里悠闲地吸着那两尺长的烟锅,眼睛半睁半闭的。张正仁喊了声七公。唐七公睁开眼睛,看是张正仁,对着里屋喊,拿板凳来!唐七公的孙子抱了板凳给他坐。
张正仁细细地看了看七公,唐七公瘦得一身皮包骨,脸色看上去没有一点精神,可能是从来不睡觉的缘故。嘴皮上和下巴上的胡子像枯草一样胡乱地挂着。只有眼睛看上去还有些神气。头上那顶毡帽早就糊了一层又一层汗,像是旧牛皮了。难怪村里的年轻人说:狗背村有三宝,唐七公的毡帽、武三婆的工分本和宋四叔的迫击炮。唐七公的毡帽是什么时候戴上的无人知道了,大伙只知道他的毡帽可以当瓢舀水喝,一滴不漏。有人说,再过几年可以当锣锅使,用来烀猪脚。武三婆有些疯癫,说是有一年生产队分粮食少了她家一斤二两,就疯疯癫癫的,揣着那本工分本,逢人便说工分算少了好几分,一直到现在。有人说这本工分本过几年可能值好几万呢。宋四叔的迫击炮实际是炮弹壳做的水烟筒。宋四叔烟瘾大得不得了,他的半个脸只要放进烟筒去,天大的事也管不着。有人说,谁不想买烟了就去买那根烟筒吧,闻一闻怕就管得了一天的。
唐七公吐出了一股股烟雾,慢悠悠地说,这一久忙些什么?张正仁小声小气地说,不忙不忙,在家闲着。七公,我来请你看看娃娃要咋个整。唐七公说,你家宝宝嘛,前几天我在路边晒太阳,见着一眼了,气色老实不对哦!随便整一下怕是不成!
张正仁一听急了,忙说,七公,你指条路吧,该咋整还得咋整呢
唐七公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说莫急莫急,办法多得很呢。张正仁忙将鸡蛋、红糖、酒和烟送上,说你老补补身子吧。
唐七公唤其孙子将东西收起,才慢悠悠地说,你家宝宝的生辰记得吧?张正仁将娃儿的生辰报上。唐七公伸出左手,双眼微闭,大拇指头在其它几个手指上跳来跳去的,嘴皮不停地动着,掐算着什么。过了一阵才叹口气说,唉,你家宝宝命相里这年把煞气重着呢,得拜个干爹才搪得住。停顿了一会,又问,给宝宝找干爹你会不会?张正仁说,会的。
张正仁想起去年开春时候村里的小山楂找干爹的事就有了信心。小山楂家给小山楂找干爹就是唐七公看的日子。唐七公要小山楂家在那天烧了香,敬了祖先,在大门外架个水碗,有缘人一定会来的。来人了,叫娃儿磕个头,请人家给个名字就行了。小山楂五岁了,那天跑去她家的是邻居家三岁的娃娃。那娃娃觉得很好玩,正好她家的小花狗在那儿跑来跑去的,于是就起了个“狗花”的名字。
张正仁想,这样拜干爹就是瞎子打老婆逮着哪个打哪个。张正仁于是问,是不是像小山楂那样整就可以了。唐七公又叹了口气,说麻烦着呢。一般的吃奶娃儿,爱哭爱闹不睡觉,只要我这点拿几张纸到村口路口电线杆上贴贴就行了。张正仁知道那种纸上写的是:“天黄黄,地绿绿,家中有个宝宝哭,过路君子含三遍,一觉睡到太阳出。”唐七公停顿了一下,咂了口烟,又说,再大点的烧个鸡蛋,叫一叫魂,也不麻烦,再不行就像小山楂那样架个水碗拜个干爹就行了。你家宝宝不行,这个干爹难找呢。
张正仁说,七公,你多费心,帮我家娃儿找一个。
唐七公慢腾腾地说,找是你自己的事了,找个什么样的干爹,我晚上再细细算算才成,莫着急,我算出来的人你找得着的。你明早再来吧,我会说给你的。张正仁忙掏钱,说,七公,我晓不得该给你多少钱,你说说,我要回家去了。
村里相邻的,你就给个三十六块吧!红红绿绿三十六,六六三十六,六六大顺,是大福。唐七公气定神闲地收了三十六块钱。
第二天一大早,张正仁又到唐七公家去。唐七公还是一幅慢腾腾的样子,说到,哎,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你家宝宝麻烦着呢。
张正仁有点急不可耐了,说,七公,你得帮帮我们呀。
唐七公说,帮不了什么大忙,给你指条路。你家宝宝身上背了三个木的神煞,要找四个金的干爹拜寄了才搪得住。
张正仁一脸茫然,什么三个木、四个金他搞不懂。
唐七公说,要找个属猪的,也只能是七一年生的,还要十月初五晚上九点到十一点生的才行。年、月、日、时都属金就是四个金了。张正仁一下子明白过来,可又发愁到哪里去找这样的人。他想起自己的妹妹就属猪,是七一年的,忙问,我家堂弟就是七一年的,成不成?
唐七公摇了摇头,说不成,你家堂弟嘛是不是十月里生的?
张正仁说,三月里头的。
唐七公说,不成,时辰不合。再说哪有把娃娃拜寄给自家人的。我这个行道,用在自家人身上不灵。张正仁想,再难找也要找一个给娃娃的,只是在哪一方还不好找。唐七公给人看方向倒准得很。村子里头哪家牲口丢了,去他那儿烧个鸡蛋,他剥开鸡蛋就说得出方向。
张正仁又问,七公,这个干爹在什么方向?
唐七公立马神秘起来,说,神助有缘人,你就莫多问了,找不着算我说得不准。你只是要记住,找着这个人,在他给你家宝宝起名字之前,说不得是给宝宝找干爹的。这个叫天机不可泄露,说破了也就没有法子了。这个人找着了,娃儿拜了干爹后,你再来,这宝宝还要拜一回干爹,后边这回就没有多大麻烦了。
张正仁将村里属猪的人一一打听过了,没有一个合适的。后又托三亲六戚将附近几个村子都问遍了,也是毫无结果。晚上在家喝闷酒,财顺大叔和杨发贵来他家玩,一说起来就想起周春秋。发贵说,那次你喝醉酒处的那个周站长就是属猪的嘛,跟你堂弟同岁,瞎猫去碰死老鼠,说不定还会碰着哩!
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反正只要是属猪的逮着就上。
张正仁背上几个鸡蛋去找周春秋。家里面也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了。买一两样东西吧,周春秋肯定不会要的。人家国家干部什么东西没见过,用不着自讨没趣去当老孔雀。
周春秋还是老样子,对人客客气气的。
周春秋说,今天得闲了,难得来坐坐嘛!
张正仁忙说,没得哪样事,来看看你。
周春秋说,忙着就算了,跑那么远,怪麻烦的。
张正仁说,一家人想着你的好,送几个鸡蛋来给你。
周春秋说,鸡蛋金贵的,下次就不要再拿来了。
张正仁看周春秋没有拒绝的意思,忙把话题往那边扯。周站长,你真是命好福气在呀,我堂弟与你同岁,家里穷得叮当响。你是哪个月生的?
周春秋说,十月初五。张正仁没想周春秋随口就说出来了。张正仁又说,人家说富贵贫贱全在生辰,看来我堂弟的生辰不占也该犯穷了。
周春秋说,听爹妈讲我是晚上十点多钟生的,我不信什么生辰八字,这么大一个国家,每分钟都生多少人呢,哪个晓得这些人的命又是什么样子。
张正仁心里一乐,真是找到有缘人了,这周站长刚好适合。随即附和道,也倒是也倒是。之后又想起拜干爹的事。张正仁说,明天来我家玩吧!周春秋说,要上班呢。张正仁说,那就星期六吧!周春秋说,也行也行。
张正仁看见墙角摆着一根鱼竿,问,你喜欢钓鱼么?周春秋说,喜欢喜欢,周末我都出去钓鱼的。张正仁忙邀周春秋去钓鱼,说村里有好几个坝塘呢。一桩事就这么敲定了。
星期六那天午饭过后,张正仁便忙了起来,取了一截腊猪腿煮下,又到供桌上了香,到大门两侧插了香,到大门槛外置了一个方凳,放上一碗水,专等有缘人周春秋到来。他从堂屋走到大门,又从大门走到堂屋,反反复复,走过去是十六步,走过来还是十六步。
他媳妇秦卫红见了,说你是整什么?转出转进的,不会坐着吗?
张正仁说,你晓得什么,我等人等得心焦了。说罢干脆拿个凳子到大门外的梨树下坐着。一来好看看周春秋,二来也可防止有愣头愣脑的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撞了水碗坏了他家的大事。这水碗非得周春秋才能撞,别的不成。
不一会儿,过了来一个女人,他细细一看,是二保他妈。他赶紧起来立在门口,有意挡住二保他妈进门。
二保他妈忙说,他二叔,把你家的钉耙借来用用嘛。
张正仁说,好呢好呢。接着唤道,卫红,把钉耙拿出来!二保他妈走近了,看见他家大门两侧燃着香,门口又架着水碗,想着他家今日有些名堂,也就不再向前迈步,不多说话了。待得秦卫红将钉耙递出来,她扛起就走了。
有摩托声由远而近传来,张正仁估计是周春秋来了。摩托就一直跑到了大门口,上面果然是周春秋。张正仁迎过去,说,站长,你来了!
来了!来了!周春秋边答应边停摩托,然后跟张正仁一道向大门走去。张正仁将大门外的水碗抬起,交给周春秋,说你抬着,跟我来跟我来。
周春秋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回事,忙说,随便来玩玩,咋个兴起这些礼数来?张正仁说,莫见怪莫见怪,不碍事不碍事。
到了堂屋里,张正仁把水碗拿到供桌上放好,招呼周春秋在一旁坐好。张正仁往供桌上上了香,嘴里叽哩咕噜念叨了一阵。周春秋心里想这是乡村的一个礼节,没十分在意。张正仁跪地磕了三个头,起身来拉周春秋坐到供桌前。张正仁又喊元明进来,让元明在周春秋前跪下。
周春秋一下子站起来,摆摆手说,这个整不得!这个整不得!
张正仁说,站长,你莫见怪,你福大命好,是好是丑给娃娃起个名字!伸手过来拉周春秋坐下。
周春秋一屁股坐下去,一下子又发懵了,大脑一片空白:起个什么名字呢?
娃娃是跪在自己面前了,不起名看来收不了场。周春秋抬头向外看了看,看见猪厩门上方有条六畜兴旺的横批,一下子来了灵感,说那就叫个“全兴”吧!张正仁叫娃娃磕了三个头,又叫他喊声“干爹”,让孩子起来了。
“这么说,我们都成亲家了!”周春秋反应过来,说了这么一句。
张正仁说,是了是了,跟你打亲家是我们的福气。说完又高声唤着,卫红,快点来见你亲家嘛!秦卫红进来,怯生生地喊了声“亲家”就站在那里不动。
张正仁说,赶紧去泡杯茶来给亲家喝。
秦卫红泡茶去了。张正仁才慢慢说起找亲家的事。张正仁忙道歉,亲家,真有些对不起你了,事先不能说清楚,让你大老远跑着来。
周春秋说,没得关系没得关系。这娃儿咋个了,是不是有些不舒服?张正仁说,是血上有毛病,医生说的名字一大串的,我也说不上来,以前上医院看过,现在在家里头吃草药。医生说慢慢调理一下会好起来的。
秦卫红将茶端了进来,周春秋喝了几口。张正仁交代秦卫红,晚饭弄早一点,我和亲家去老鸹窝坝塘钓鱼。两人来到村外老鸹窝的坝塘。周春秋拉了鱼杆钓起鱼来。张正仁坐在一旁,魂不守舍的样子。
周春秋知道,他坐在一旁也说不上几句话,就说,你去歇着吧,将张正仁支使开了。
日头落下去了,周春秋钓了两大尾鱼。周春秋收了竿说,亲家,这鱼今晚就整吃了。张正仁说,还是亲家你带回去吃吧。
周春秋说,我钓鱼图个好玩,当天钓当天就整吃掉。
张正仁回到家,叫卫红去把财顺大叔和杨发贵喊来一同吃晚饭。
两人来了,知道张正仁和周春秋打了亲家,都说张正仁好福气哩。三个人左一杯右一杯地敬周春秋。周春秋实在抵挡不住了,说了声今晚不走了,要喝就喝个痛快!
酒愈发喝得急,声音愈来愈大。周春秋的舌头也不听使唤了,他向张正仁敬酒时,酒也不看,人也不看,酒杯端得老高,大声地喊着:“亲家万岁!亲家万岁!”
张正仁将亲家招呼睡下,自己也有些乏了。一想这一天办了许多大事,晚上就十分好睡。睡梦中他看见自己的娃儿张元明病好了,变成精壮的小伙子,家里的一切都好起来了。
早上起来,送走了亲家。张正仁又来到唐七公家。
唐七公笑咪咪地问,亲家的事整清爽了?
张正仁说,昨天拜寄的,是乡上的干部。唐七公问,起了个什么名字?张正仁说,全兴。唐七公似有所想,顿了一下才说,这个全兴的全字,金字少两点,你那个亲家的生辰是不是我说的那种?张正仁说,是的是的。唐七公又笑笑说,合了合了,全字是金字少两点,不过你亲家是四金都占全了,全兴,好名字。你家宝宝命属土,可惜土有些薄弱,还得培土。要不然你亲家的金跟你娃儿身上的木神煞斗起来,你娃儿又搪不住了。火生土,要找个不熄的火拜一拜才行。
张正仁说,七公,不熄的火哪里找得到?
唐七公说,你们这些人眼水就是不好,去赶乡街子朝砖瓦厂门口过都不晓得,这几年你们见砖瓦厂的火熄过么?张正仁明白了,还要娃儿拜砖瓦厂的火做干爹。唐七公又接着说,火炉不会说话,你家宝宝名字就叫“火生”得了,以后在火旁边喊宝宝要喊“火生”才行哩。
张正仁按唐七公的说法做,娃儿又多了个名字,喊去喊来、变去变来的有些不习惯。以前喊娃儿是脱口而出,现在却要左看看、右望望,生怕喊错了加重娃娃的病。该做的都做了,七上八下的心也才安稳了些。
正月快要过完,张正仁这才想起该去亲家那儿拜年的。拜寄一个干爹,要拜三次年,每年一次,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两口子带上娃儿到乡街子的商店里给亲家买了双皮鞋,买了瓶酒,搭上一条烟,再加上家中带来的一块腊肉,到周春秋那儿去了。周春秋留他们吃过了晚饭,又领着他们到乡街子上逛了一圈,给全兴买了套衣服。留张正仁一家住下,张正仁说忙不过来,说了一通客套话就走了。
周春秋起初只是觉得有趣,后来在这种礼节往来中深深感受到乡下人的纯朴和热情。他觉得他和张正仁结了亲家也是自自然然的,谁都不欠谁的,谁也不会指望谁去做高不可攀的事。不像城里人,今天突然冒出来一个人跟你称兄道弟,说你是他的朋友,明天他就突然要你给他当孙子去求人办事。张正仁跟他打亲家,打得干干净净,他自己也坦然得很。他听说过乡下人的规矩,拜过三次年后,一切又自自然然地回到原来的位置。有缘的继续好着,无缘的就此了断,谁都不会心生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