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狗背村的第一场春雨,比往年来得早一些。
雨是夜里下的。第二天早上,太阳照样升起。
差不多在九点多钟的时侯,老人们都会来到村子中心篮球场边那棵老锥栗树下晒太阳。他们在这里聊着天,交换着这样那样的信息。要是十多年前,球场上会有一些娃娃在跑跳玩耍。可近几年,娃儿们都跟着父母出去了。村子里几乎没有了五十岁以下的人。外边的人说,狗背村住着的人呐,由99503861部队变成9950部队了。99是老年人,50是年纪偏大出不去的人,38是妇女,61是儿童。现在能出去的出去了,只有老人们还留在村里。
老人们谈兴正浓,正在回忆春节时哪家哪家的娃儿回来了,谈论出去的人哪个哪个又发了财。
“他大爹,他大妈,我家娃他爹不在了!”话声夹杂着重重的喘气声。大家循声看去,见伍秀英步履蹒跚,神色焦急。
财顺大叔好似没听清,问,他大婶,你说什么?
伍秀英站定,急匆匆地说,老天呐,你叫我咋个整嘛?娃他爹不在了!
有人说,那赶紧去叫发贵村长去。
杨发贵是狗背村村民小组长,狗背村的人习惯把小组长叫成村长。
有人说,叫他整啥子,他杨发贵当村长,根本就不是一个干部,跟一块干布差不多。他没本事料理这种事情,这种事情恐怕要找张老打才有得谱气。
财顺大叔说,我看还是先找发贵,然后让他把张老打找来。张老打不来,抬死队的人就找不来。靠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没法子把开明送上山。他大婶,你莫急,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了,大家去他大婶家做个伴,我去找发贵这块干布去。
老人们散开了。财顺大叔到了发贵家,发贵正在劈柴。
“发贵,出事了,刘开明不在了,你赶快给张老打打电话,要他想办法。”财顺大叔说。
杨发贵给张老打打了电话。张老打正在布甸村帮人家打灶。他叫杨发贵去刘开明家,然后接通电话,有些事要问问伍大婶才能拿主意。
杨发贵和财顺大叔到了伍大婶家。杨发贵把电话拨通,递给了伍大婶。
“伍大婶呀,通知刘东方大哥了没有?”张老打问。
“通知了,可他回不来。他在工地上摔伤了脚,走不了路,你嫂子要招呼他,你看看,这叫我咋个整嘛!”
“那刘东红妹通知了没有?”张老打问。
“通知了,她们在浙江那边打工,恐怕要四五天才回得来。”伍秀英愈发着急。
“大婶,你莫急,你把刘东方的号码说给我,我跟他商量。等会我就回村来了”。张老打安慰着伍秀英。
张老打拨通了刘东方的电话。问,大哥,你想把老人安葬在什么地方?刘东方说,当然是安葬到我们宋家的坟山那儿去了。
张老打说,大哥,你回不来,那我去帮你料理,钱的事,随后你要认帐。
刘东方说,你说说看,哪些地方需要钱?
张老打说,我说的是请工的钱,那些纸钱孝布什么的,估计伍大婶那儿也有些钱,我说的是杀猪、办席、挖坑“开矿”、清路、抬棺、垒坟都要请工,这些都要钱才有法办。
刘东方说,我说老打,这些事嘛,以工换工就行了,不用钱嘛。
张老打说,大哥,你出去这么多年,村子里的情况你不是很清楚了。这些事情,村子里除了我和发贵干得了,找不着人来干事。清路还勉强可以请财顺大叔来干。
刘东方说,我再考虑考虑看。
张老打说,你再跟家里商量商量吧,我还在布甸村打灶,现在我就去你家。
张老打骑上摩托,风一般沿着山路朝狗背村赶去。
进得刘开明家的院子,张老打见老人们正坐在厦子上叽哩咕噜地议论着。伍秀英在堂屋里见了他,走了出来,对他说:
“他兄弟,你可来了,你好好帮我家想想办法。”
“东方打电话来跟你们商量了没有?”张老打问。
“打来了,他说工钱的事还要跟你商量商量。”伍秀英说。
“这样子吧,我的手机电池快干了,我得回去换电池。大婶,你拿上两百块钱,把大叔的生辰告诉财顺大叔,让他去唐七公家看看下葬的时辰,下葬的时辰定下来了,我才好打电话请工。”
约摸二十多分钟后,财顺大叔来了。他对伍秀英说,唐七公说了,这下葬的时辰只有两个,一天是后天中午正,另一天是大外天的大外天的下午四点,也就是从今天算起的第九天。
伍秀英沮丧地说,看来等不得东红她们回来了,后天就后天吧!哎,这张老打怎么还不来呢?
她正说着,张老打就进了大门。张老打问,时辰看好了?伍秀英说,定在后天中午正下葬。
伍大婶,这样吧,你去叫发贵杀鸡去,今晚明早得办三桌饭。明天杀猪,正席是明晚和后天中午。还有,请不请唢呐匠,要请几班?
“请的请的,就请一班好了,请工的事你跟东方商量。”伍秀英说完,就去找发贵去了。
张老打对站在一旁的财顺大叔说:“你去帮发贵吧,看来今天我的手机要打爆了。”
财顺大叔努努嘴,说,谁教你叫张老打呢?打灶打电话,一天到晚就是打。
张老打给刘东方打电话。刘东红说,你说说看,这请工要多少钱?
张老打说,我给你报个套餐价,三千九百块全包干。
刘东方说,老打,你又不是中国移动,玩什么套餐?怎么整出这么贵的工钱?照你这种整,这一场白事不整出万把块才怪?
张老打说,这套餐已经是够便宜的了。我报给你听听:杀猪一百二十块,办席六百四十块,挖坑“开矿”二百元,抬棺一千九百二十块,垒坟三百块,清路八十块,这六项就是三千二百六十块,再加上唢呐匠一班六百四十块,总计就是三千九百块。
刘东方说,你这工时费太高了!抬棺怎么就整得那么多?
张老打说,一个工要八十块,到地里薅草都这个价,你还嫌高?抬棺费嘛是这样子,你家那坟地太远了,得三班人换着抬,二十四个人,一个八十块,算算不就这个价嘛!
刘东方有些气愤地说,老打,你不要老打乡亲们的主意!你成立什么抬死队、屠宰队、办席队,难道就是为了漫天要价!
张老打说,东方,我咋就漫天要价了?!你可以打电话问问,这个价是高价还是低价!
刘东方说,你张老打就一块洋芋皮还真把自己当牛皮!你跩啥子嘛!
你们干那些用不着多少技术,不就是使一下憨力气嘛!我们在城里一天到晚八小时地干,也就一百多块,还要交房租,买保险,你摸摸良心想想,收这么贵,都是乡里乡亲的,这种整法怕是要不得!
老人们看着张老打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夹杂着火药味。
“你以为我想赚你家的钱?我今天还在外村打着灶,这不又误了我一天的工了!我就奇怪,一收工钱就昧良心了?那就什么事情都自己做吧!我跟你讲过了,这村子里,出得了劳动力的就只有发贵和我,不请工叫我咋整?算了,老是挂着这份闲心干啥!我这会儿再去打灶还来得及,你跟你家里商量吧!”
张老打说罢就挂了电话。
发贵跑过来问:“老打,杀几只鸡呢?”
“问他家的人吧。”张老打冷冷地答,抱着手站在那儿。
不一会,伍秀英走过来对他说:“他兄弟,你莫多心,东方他出去了好几年,不晓得村里的情况了。刚才他说了,这笔工钱他认了,明年清明节他回来上坟时再给你。”
“伍大婶,我看他在外边打工也不容易。这笔钱嘛,就算三千五吧。发贵、财顺和我就拿点零头算了,外村人的工钱是一分也少不得的。不然的话,以后再请人家,人家不来就误大事了。”
伍秀英说,那你去安排吧!
张老打又开始打电话请那些人,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才把那些人通知完。
刘开明终于被送上山。老人们心里也有些担忧:要是哪一天自己老去了,村子里没有张老打这种人来料理,那麻烦就大了。
张老打本名张正仁,这个绰号有些来头。先是他打个亲家却没有救活儿子,后来是他第一个在村子里用起手机。当初村里没有通电,他常跑去村对面山头上的勾山村委会办公室充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