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的功夫,他就不由自主地歪在二弟身边睡着了。
自昨天下午起,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半天带一夜,漫天飘舞的雪花仿佛在拼命地宣泄着疯狂。好像是为了把这对恋人的故事衬托成一个千古的神话和哀伤!
地下积雪有四十多公分厚了。有几户人家的猪圈屋子被大雪压塌了,有几户人家的羊圈篷子被大雪压倒了。狗剩家的一只小羊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塌倒的篷子压在了下面,许是因为一家人觉得夜里太冷不想起来,或是没想到雪会下得这么大,所以活蹦乱跳的一只小羊不知是冻死还是压死的,反正早晨家人起来后,发现这只小羊在篷子底下早就没气了!
一夜的暴风雪,王军的家人在几个瞌睡虫精的作法下,都睡得很熟、很沉。
早晨天刚亮,王允相一起床就赶紧来到堂屋。因为他急于要看看一夜到底下了多厚的雪,所以猛地一把就拉开了堂屋的门。顿时被外面的白雪映得眼睛好疼!他揉揉眼睛:风雪停了?真是多少年不见的一场大雪啊!
各家的堂屋门都是木门,白天一关门,屋内就很暗,不关门屋里又太冷了。这几年生活条件好多了,大多数人家都在木门外面做了个一米高左右的“笆门子”。有的人家用小木棍钉的,有的人家用碎木板钉的,有的人家用木棍钉个框、再用高粱桔或稻草栓成的。有了这么个笆门子,冬天坐在屋内既能挡风又有光亮,还能挡住小鸡、动物之类的进不了堂屋。
王允相家的笆门子是用一小块、一小块木板拼成的,是最好的一种了。现在王允相一起来,放开堂屋门,他伸手向外推笆门子。结果是一把没推开!外边厚厚的一层大雪生生把门给堵上了:“呀,你看这场雪下的,一、二十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把门都给封了!”王允相边向外推门,边小声自言自语。
他使劲将笆门子推开了一条缝,迈了出去。
王允相踏着厚厚的积雪来到锅屋拿起一把铁锨,从锅屋门口向堂屋门口一铁锨一铁锨地铲起雪来。老头是这样想的:先铲开一条雪路,等老伴起来好去锅屋做饭!他把这条雪路铲通了以后,又向大门外的茅房铲去。这也是早晨起床后的必经之路。最后又拿起扫帚把铲好的路面扫了扫。
等他干完了这一切,老伴也从屋里走出来了。她一看这满院子里厚厚的一层积雪,惊叫一声:“俺的个妈呀,下了这么大的雪啊!俺夜里怎么一点声音也没听见!?”
“是啊,俺还一直认为自己睡觉蛮机灵的。可一夜风雪这么大,俺竟然一点动静没听见?奇怪!”王允相也自嘲地说。
老伴从堂屋里先端起个洗脸盆来到锅屋。走到用稻草围裹着的水缸前,揭开缸口上面盖的梃子盖,砸开上面的一层薄冰,舀出一瓢冷水端到堂屋的脸盆架子上。先洗洗手和脸,然后回到锅屋开始刷锅做饭了。
她刚朝锅里添了一瓢水,忽然停下手对老头子说:“哎,我说老头子,下了这么厚的雪,老大媳妇带个孩子怎么回家吃饭?幸亏给老大家盖了间小锅篷,一会儿等老大起床后,叫他拿几张煎饼送回家,让老二媳妇在老大家的小锅屋里烧点粥,妯娌俩好歹凑合两顿。等明天路上有路眼了再回来一起吃饭行不行?”
“也行!”王允相听老婆一说,也觉得是这么个事。
“这个小四啊,大半夜的不睡觉,现在倒不醒了!两个哥哥可让他给熬坏了。瞅瞅,现在连老大也还没醒呢!要搁往日啊,老大是从不睡懒觉的!”
“唉,都被他折腾了快三天三夜了,实在也折腾乏了!”妈妈叹口气。
“你开始做饭吧,俺出去转转!”老头又说。
“算了吧,这么厚的雪,走不动的。你还出去看什么?要俺说啊,你今儿个早晨就别出去转了,过来帮俺烧火做饭吧,行不行?”
“那也好。俺今天就不出去转了,帮你烧火做饭!”老头答应了。
“咕嘚,咕嘚!”老头使劲拉起了风箱。老两口一个掌锅,一个烧火,不一会儿,一锅地瓜粥就烧好了。
王允相又从灶膛里取出一火炉草木灰偎的过火,放到堂屋,留着取暖用。
老伴切好一盘咸菜,又去刷好盛饭用的瓷盆子,就等着儿子们起床吃饭了。
话没落地的功夫,老大从里屋揉着眼睛走出堂屋门。嘴里嘟囔着:“你们都起来了!起这么早?”
见大儿子出来了,妈妈赶紧上前小声地问:“小四醒了没?”
“什么?你说什么?”大儿子一听,猛地睁大了眼睛反问妈妈。
“你这孩子!俺问你小四醒了没!”妈妈又重复了一遍。
“……俺,啊?他……”老大惊恐地语塞了。
一看到大儿子这个表情,妈妈的脸色“刷”地一下子变了,手上准备盛饭的瓷盆子“哐”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老两口和大儿子转身冲向里屋:床上,老二盖着大衣蜷缩着睡得正酣!哪有小四的影子!
妈妈猛地一把抓起老二的棉袄领子,老二一下子被吓醒了。他惊慌地望着妈妈。就听见妈妈用颤抖的声音问:“你还睡!你四弟哪儿去了?哪儿去了?”
“四弟,四弟……”老二睁着惺忪的眼睛赶紧在床上寻找。
“他什么时候不见的!不是叫你俩好好看着的吗!?”大大一下子大吼起来,瞪起圆球似的眼睛责问大儿子。
“俺、俺好像是下半夜才睡着呀。俺怎么就睡着了呢……他又是什么时候起来的?”老大后悔死了,一个劲地用拳头打自己的脑袋。
妈妈身子一软,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
王允相怔怔地说:“俺早晨起来时放开堂屋的门,没在意闩没闩门,更没发现雪地上有脚印啊?不好!莫非他……半夜里就走了?”
“大大!你在家陪着妈妈。老二!赶紧去大队部叫醒老三。俺哥仨赶紧出去找!”老大果断地说。
“去哪儿找?”老二刚要往外跑,又慌张地站住问大哥。
“还能去哪儿?俺们先去坟场看看!可千万别是又去陈家七丫头的坟前了!”老大一脸的惊慌。
“那,俺们就去那儿找!”老二说着向外跑去。
“老头子!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快去找啊!”老婆子对老头子也声嘶力竭地大喊起来。
“那你在家不要乱走,俺这就去找!”老头跺跺脚,对瘫倒在地上的老伴说。
“你还管俺干什么?快去找小四!去把小四给俺找回来!”
“好好好,俺这就出去找!”一向沉稳的王允相这时真的开始慌乱了,他紧追着儿子们撒腿向外跑去。
就这样,爷儿几个迎着凛冽的西北风,踏着厚厚的积雪出了家门。
老头跌跌撞撞地被儿子们拉着,吭哧,吭哧,在分不清田野道路的雪地里向坟场奔去。
走到距离陈俊的坟地还有几十米距离的时候,老大站住了。他张大了嘴巴,颤抖着声音连连说:“坏了,坏了,怕是坏了!”
老二也看清了,他也站住了。他双手紧紧抓住父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三定睛看看,用手向远处一指,“哇”地大叫一声:“在那儿!”
此时此刻,爷四个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敢说一句话了。爷儿四个发疯般地向前跑去……
一直来到近前,王家父子才看清楚:地下躺着的就是王军!他喝下了家中剩下的半瓶农药“氧化乐果”,蜷缩地死在了陈俊的坟前!
可能是后半夜的风雪由大变小,后来渐渐停止了的缘故,所以只剩下一部分雪花稀稀疏疏地覆盖在王军的身上。
最可怕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
坟场里的大小树上都挂满了雪花,不时会有哪个枝头撑不住,便“——哗啦”掉落一串雪花来,像是在喊:毁啦!
王军的尸体蜷缩在陈俊的坟前,一只手拿着药瓶,一只手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奇怪的是,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表情!
王家父子吓傻了!一时间,爷儿几个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浑身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就这样痴呆呆地看着,看着……
远处,又有几棵树枝上的雪花“——哗啦”落下,像是在为逝者呜咽:死啦!
只为天上一戏言,私自下凡续情缘。
一愣神,一瞬间,错爱就是十八年。
来时红光,陨时悲壮。
轰轰烈烈,抒写情话流芳。
为爱赴黄泉,生死相伴!
夜色中狂舞白絮。
何惧,何惧!魂伴尸骨,随雪入泥去。
“……四,四!……俺的个儿呀!”王允相仿佛被刚才的落雪给猛地惊醒,他像一头咆哮的雄狮,猛地推开儿子们的手,一步窜上去,想要抱起儿子僵硬的雪尸!
他的这声大吼,惊落下无数串雪花:哗啦——哗啦——哗啦啦!
“四弟啊,四弟!”哥哥们也几乎是同时大喊起来。
在这银色的世界里,从这片坟场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四弟呀,你不能走啊!”
王军的肉体与灵魂正在分离。在最后的关键时候,身后却传来了这声“你不能走啊!”
人与仙的蜕变过程中,就怕在关键的时候从身后传来的声音是“你不能走啊”,可哥哥们就偏偏在这个时候这样喊了他!这也帮了王军阴魂不该顺利蜕变的一个大忙!
王军的魂魄近乎仙身了,突然被哥哥们这一喊,他“啊”地大叫一声,四肢无力,感觉飞不动了:在往下掉,往下掉……
“四弟!”大哥大声哭喊着,猛地一步窜上前,赶紧用双手擦去王军满头满身的白雪。三个哥哥七手八脚地试图和大大一起,将王军从地上扶起来。可是尸身僵硬得再也扶不起来了!
远处,从马鞍山的山谷发出幽长的回音:“四弟,你不能走啊!”
“俺的个儿啊!”王允相悲痛地泪如泉涌。他赶紧哆哆嗦嗦地解开了自己的棉袄,不顾一切地把儿子僵硬的头硬往自己的胸前贴!他希望儿子只是被冻坏了!他要用自己的体温来焐活冰冷的儿子!
“大大,没用了!”大儿子哭着劝阻父亲。
爷儿四个的哭声在这空旷的原野里是那样的撕心裂肺!又是那样的惊天动地!
哭声,引来了大爷、大队长和生产队长;哭声,引来了二嫂和妈妈;也引来了村里刚刚醒来的一大群男女老少。
妈妈是由狗剩和二毛子轮流背来的。
谁也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是真的!
王军,小王庄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村人眼里最有出息的孩子、全村最帅的一个小伙子。在这洁白的银色世界里就这样魂归西去了!
“俺的孩子啊,俺的儿!”妈妈在雪地里死去活来地哭着、喊着、滚着,整个人滚得像一个雪球。
“老天爷,该死的人是俺,是俺啊!你要惩罚就来惩罚俺。俺宁愿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求你不要夺走俺的孩子……你还俺的孩子!”
二哥、三哥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你这个傻弟弟呀,俺们王家白养活了你!”
围观的村人看到这个场面,是一片抽泣声和叹息声。
大队长在一旁伤心地直摇头:“唉,多好的一对孩子啊!怎么都做了这样的糊涂事!这两个孩子本来是俺全村人公认的秀才,是村里人眼中的一对金童玉女。现在就这么走了?可惜,可惜!真是太可惜了!”
“会不会是俺村的风水出了什么问题?要不这么年轻轻的两个孩子怎么会走上了这条绝路呢?”队长徐仁宽在一旁摇头叹气。
“徐队长,风水不风水的事俺现在先不说了。你和狗剩赶紧带几个人回家拆两张门板来,得先把这娘儿俩抬回家去!”大队长说。
“对对对!”生产队长和狗剩等几个青壮男子听大队长这么一说,赶紧回村去拆门板了。
很快,两张门板拆来了。
一张门板上,抬的是王军的尸体;另一张门板上,抬的是由于悲痛欲绝而气息奄奄的王军妈妈。
儿子们和几个年轻人,轮流搀着浑身瘫软的王允相一步步往家里走去。
王允相已经哭不出声音了,只能任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滴落。滴落在雪地上,像血,像殷红的鲜血!
坟场通往回家的雪地上,被人们踩踏出一条杂乱的路。
哭声,惊起了坟场里树枝上的大小山雀,“扑棱棱、扑棱棱”四处乱飞;哭声,惊起了附近的一群乌鸦,“——嘎——嘎!”向远处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