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子夜,我找了棵极隐蔽的树跳上去,开始启动我记忆来最大的一个灵阵。
摊开手,手心里出现一个小小的红点儿,变大,浮起来,旋转着,现出阵图,散发着略显腥邪的光芒。
白绢缠成的小娃娃本来还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此时却一个一个直立起来,飘到我面前,一横排排得很整齐。
虽然我故意将那些小娃娃缠得很可爱,但是手中的灵光着实太血腥太鬼魅,衬得那些小娃娃的微笑都成了狞笑。
我从小修炼的,竟是这种东西。我看着面前一排被注入残缺灵魂的小娃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旁门左道还不算,我大概就是那种所谓的妖魔鬼怪。
“去吧。”又在那一层红光中加入了点障眼法,便驱使了它们去村子里“作怪”了。
村民们在这个时候都已经睡了,小娃娃从小洞儿里、门缝儿里溜进去,或直接破开窗户进去,它们的实体小的很,一张垫小杯子的方帕缠起来的,虽然现在它们看起来都是面目狰狞、奇形怪状的鬼怪,但只不过有个虚影。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从远处跑来,何氏模样的小娃娃在后面追他。
那人正是县官。
他头上没有了乌鸡帽,身上也忘了罩大布衫,只有一件皱巴巴的麻布长褂子,看起来与街角乞讨的人没什么两样。
村民们都被吵醒了,大概是一看自己床头立刻吓得哇哇大叫跑出来,各个屋子中都踉踉跄跄地跑出两三个人来。
几乎每人身后都跟了一个小娃娃,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白衣长发,我自己看了都甚觉可怕,暗暗发誓以后绝不搞如此大的阵仗。
如今却只能硬着头皮看下去了。
众村民跑出家门,只看见他们的巫神稳稳当当地站在路中央,均如发现了救星一般,朝县官围拢过去。
人在危机的时候行动力会强到吓人,很快县官身周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我从高处看去,胆小的人甚至已经死死抓着县官的长褂子不放。而县官面如土色,只管呆呆站着,完全不理身旁呼救声震天的村民。他这副样子,在村民眼中却变成了镇定自若。于是村民们的呼叫声更高了。
这个样子可不好。鬼娃娃不会伤害村民,弄不准一会儿被县官蒙混过关去了。
手中的阵图一闪,逆转了魂魄的位置。
何氏忽得一下,血淋淋地转到了县官面前。而其他娃娃也忽悠换了位置,将村民们吓得不轻,齐齐爆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叫声。
何氏与县官离得很近,他们的鼻尖几乎能触到一起。县官一瞬间面色变得惨白发青,腿一软就跌坐到了地上。
不过很好,总算将县官的神识拉回来了。
村民们一片哗然,以为县官将要做法,忙径自退开一步。每个人紧紧偎在一起,紧得像是想要全村人都合成一个。
但他们都识趣地闭上了嘴巴。
何氏是专对县官施下的障眼法,其他的村民都看不到她。
县官明显是想溜的模样,但被我牵制在法阵中央,根本就动不了。只有何氏离他越来越近,他们的额头都触碰到了一起。
何氏头上的窟窿中的血印到县官头上,顺着县官的鼻子流下来,一定凉得彻骨。我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这才不过是沁入了何氏记忆的他人一缕残魂罢了,竟就有如此大的怨气。
若不是我还能控制,估计县官已经死了。
县官僵硬的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很恐惧的样子。何氏已经伸出一双血手,缓慢地往县官脸上探去。
她毫无血色的嘴角咧开一个狰狞至极的弧度,直咧到耳根处。这是最凶恶的魂魄才有的样子。
我想起来,何氏是七月半鬼门大开时撞得城门……
阵图开始不受控制,我大惊失色,忙朝树下轻喊:“白辞?”
“嗯。”他扬起尖尖的下巴看我。
“我的阵图制不住她……”
白辞闻言跳上树来,伸手将外九圈阵接到自己手中:“你一人控制一个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轻呼了一口气,稳稳当当将那缕魂魄的丝拽回来。
血红的魂丝……我早该想到的。
最凶恶的魂魄可以逃过轮回堕入魔道成为魔魂。每一阶级的魂魄所控制的魂丝都不一样,普通的游魂就是白***魂穷凶极恶,若控制不好还会反噬主人。没想到何氏的魂魄竟能这么快堕为魔。驱使魔魂从来都是一件令人闻之色变的事情,从我记事起在江湖中便是传闻,想不到我在被封锁记忆之前,已经能控制魔魂了啊。
也不知道到最后,我害怕的是他们还是我自己。
何氏的手掐进县官的脸,虽然只是个幻象,但县官一定能感觉到痛的。他褶皱丛生的脸上弯弯曲曲淌下血来,张了张口,要大叫出来的样子。
忽然,他眼中流出浊水,整个人像是回神般软了下来:“放过我吧……求求你,放过我吧……”
何氏不听,越加猖狂地笑起来:“凭什么?”
“我……”县官愣了愣。
是啊,为什么要放过他?这个贪官,他逼死了多少人?
我在树上轻声道:“你遮天蔽日、金银遍地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们?”
何氏一字一句复述出来,声音凄厉不已。
“他们?他们……”县官喃喃,“他们是谁啊……是啊,他们……”
“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啊……去年青村的王大爷,柳家庄的柳福夫妇,城里糖葫芦摊家的阿牛……还有李家的何氏。”
“不,不是我……不是我害死的……他们……”
“他们就是你害死的。”
县官又愣了愣,似乎在回忆什么,半晌才缓缓道:“是啊,是我。我,我为了什么呢?”
“……”何氏的手停下了。
县官忽然仰天大叫:“这万恶的钱啊……”
我顿了顿,然后长叹一口气,收回了魂魄。
“我为了钱啊……为了钱……我穷……我好怕我穷……我不要穷……”县官像疯了一样,“我杀人,我害人,我骗人……我骗人我是巫神……”
村民们都眼睛不眨地看着县官,听到这一句话,人群像炸了锅一样,纷纷议论开了。魂魄被收回,村民们不再害怕,都一起攻击起县官
而县官却兀自一人喃喃自语:“我为什么呢?为什么要为了钱呢?为什么……”
我从树上下来,走到县官面前,问他:“你难过吗?”
“难过。”县官双眼无神,只乖巧地点头。
“为什么难过呢?”
“我做错了事……”县官低头抹眼泪,像个小孩一样。
此时慕容荆的官兵从林中跑来,扣住了县官。
县官不动,由他们摆弄。
我说:“你做错了事,要承担责任。”
他点头。
“跟他们去吧。”
他点头。
官兵们押着县官走了。一队人长长地跟着。
慕容荆眯着眼看着县官,细长的眸子闪闪烁烁的。我看了他一眼,我一直以为能坐上六省巡抚之位的一定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了,想不到只是个二十五六的男子,看起来有点别样的好看。不过气质太过沉郁,让人有点不舒服。
我转身要走,忽然被他叫住:“姑娘。”
“嗯。”我应。
“多谢姑娘。”
我摆摆手:“举手之劳罢了。”
他探究地看着我:“姑娘何方人士,竟有此等神法?”
“你不必知道。”我略过他,往身后找寻,“小辞?”
慕容荆被噎了一下,却不生气,在我听来无半分诚意地问:“姑娘家住哪里?小官有时间定会亲自去府上道谢。”
“举手之劳罢了。”我重重地重复了一遍。我很困,我想休息。
白辞依然用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走上前来,面色在夜色中显得更苍白了。仅有淡淡的月光能让人勉强分辨出他一身深紫色的衣裳。他在我身边顿了顿便继续不紧不慢地走,锐利的金色双眸斜睨了慕容荆一眼,冷冽的气场强势碾压一旁沉敛不发的慕容荆。
真是的,这孩子一到外面就这副样子,不怕吓坏小朋友吗?毕竟我们算是前辈啊。
慕容荆倒是皱了皱眉,忍不住将目光多停留在了白辞身上几刻。
见他的身影即将没入夜色,我赶忙带着小娃娃们小跑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