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花都城外五十里,野猪林。
天朗星稀,月华如练,悬挂于天地之间。林中一派寂静,只偶尔从山林中传出几声不知名的鸟叫声,在山林中回荡,显得空灵而幽清。
一株千年古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白衣后生的身影。他横卧在枝桠上,双手枕于脑后,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尸体。
但他不是尸体,他并没有死。他睁着眼睛。即便是月色下,他的眼睛依然显得透亮,清明。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微笑,似乎心里总有一件让他很开心的事。
当一个形如鬼魅的黑衣人出现在林间小路上的时候,白衣后生脸上的笑容突然绽放开来,仿佛是碰到了一件让人实在开心的事情。
黑衣人渐渐走近千年古树,他的肩上扛着一个人,但他并未显得有一丝疲惫。他的呼吸依然顺畅,他的脚步依然轻快。
他肩上的人瘫软着身子,双手倒垂,随着黑衣人的步伐在随意摆动。一袭柔软的长发倾泻而下,一直垂到黑衣人的膝盖处。
她是个女人。
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但看她的衣着便能知道。她还穿着女人睡觉时贴身的衣物,她还未醒来。
也许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个男人掳掠到了这深山野岭,也许她还在做一个甜美无比的梦。
黑衣人走到那株古树下时,突然立住了身。他的眼里射出两道凌厉的光,大声喝道:“树上的朋友,既然来了,现身一见吧,何必藏头露尾。”
一个声音从黑衣人的身后传来:“谁说我藏头露尾,我不是光明正大地站在你身后么。”
黑衣人脸上一惊,迅速转身,果然看到在离他一丈之余的地方,一个书生模样的男子正悠然自得地看着他。
黑衣人冷冷道:“阁下好身法,居然能在这短短一瞬间从树上来到我身后,神不知鬼不觉。”
书生笑道:“阁下过奖,要说到身法,恐怕这花都方圆百里之地,比得过你的人并不多。”
黑衣人道:“此话怎讲?”
书生道:“飞天狐狸公孙玉,人称踏雪无迹,点水无痕,肩上扛着一个姑娘,还能跋山涉水,步子轻灵,不累不喘,此等轻功,世上罕见。”
黑衣人道:“你错了。”
书生道:“是吗?”
黑衣人道:“是的,如果真如阁下所言如此厉害,恐怕你就没机会像现在这样,能和我说上这么多无聊的废话了。”
书生道:“阁下认为我们在说无聊的废话?”
黑衣人道:“是的。”
书生道:“我倒是觉得有趣得很。”
黑衣人道:“在下倒是不知如何有趣。”
书生道:“三更半夜,荒山野岭,两个互不相识的人在互相恭维,你说是不是很有趣?”
黑衣人面无表情,也没有说话,似乎并未觉得这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书生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接着道:“阁下似乎并不想与在下说话?”
黑衣人道:“阁下看起来还有些自知之明。”
书生道:“在下一向自知,却不知阁下是否也是一个自知之人。”
黑衣人突然有些怒意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书生道:“是的话,阁下就该把肩上的姑娘放下,然后自己拔剑割下自己的头,省得我亲自动手。”
黑衣人转怒为笑,笑得弯下了腰,似乎听到了这辈子最好笑的笑话。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他发现书生不知何时已与他近在咫尺,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盯着他,眼神里有着无尽的杀意。
他的笑容立刻僵住。
他实在不知道书生是如何靠近的他,用的是何种身法路数。
他的脸上已隐隐有了一丝惊慌,身子不由自主后退了几步。
他怔怔地看着书生,半晌才道:“阁下究竟何人?”
书生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该糟践这些如花似玉的姑娘。”
黑衣人道:“这与你有何关系?”
书生道:“本来与我无关的,但我现在遇到了一件事,需要向你借一样东西。”
黑衣人道:“在下小气得很,只怕不会借给你身上的任何一样东西。”
书生道:“你若是执意不借,在下恐怕只能动手抢了。”
黑衣人冷哼道:“好生狂妄,想要我身上的东西,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能耐!”说着放下了肩上的女人,扔到了草丛里,顺势从自己的腰畔拔出了一把寒光逼人的长剑。
书生道:“你这把剑看起来不错!”
黑衣人道:“那是自然,死在这把剑下的人已经数不清,今夜又会多你一个。”
书生道:“剑是好剑,只可惜你的人,实在不该再活在这个世界上。”
黑衣人笑道:“活与不活,不是你说了算,这本就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如果你有能耐,你完全可以杀了我。”
书生道:“我当然会杀了你。”
黑衣人道:“只是我与阁下素不相识,想要知道你为何要与我作对。”
书生道:“我的确不认识你,不过你滥杀无辜,**掳掠,早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
黑衣人道:“你是官府的走狗官差,还是赏金猎人?”
书生道:“我并不是,也许我和你一样,并不喜欢官府的人。”
黑衣人道:“我和你有深仇大恨?”
书生道:“没有,我在这之前,根本就不认识你。”
黑衣人道:“那是为何?”
书生道:“因为三十万两银票。”
黑衣人道:“三十万两银票?”
书生道:“不错。”
黑衣人道:“我并不知道三十万两银票的事。”
书生道:“我相信你不知道。”
黑衣人苦笑道:“你既然知道与我无关,为何还要为难于我?”
书生的眼神里有了杀意,他的微笑已然不在,冷冷道:“因为你该死!”
黑衣人不再说话,他已经明白,自己是被人当成了替死鬼。他不甘心,无论如何,今夜也要拼死一搏。
可是能活下来吗?
他并没有把握。从刚才书生诡异绝伦的身法,他便知道,他连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本是以轻功步法闻名江湖,但在书生面前,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小孩子,在面对一个武林高手。
他碰到过许多所谓的武林高手,碰到过段小楼这样威名赫赫的赏金猎人,他们都想要他的命。
但是他从未惧怕过任何人,每一次他都有足够的信心杀掉这些人。
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惧。
每个人一生中都有至少一次机会感受到死亡的恐惧,他没想到,这机会来得这么快。
他好不容易又看到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正打算带回去好好享受一番,却被半路莫名其妙杀出来的书生坏了好事,还要丢了性命。
他忽然感觉到了悲凉,人生走到尽头的悲凉。
那些曾经死在自己剑下的人,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觉。
公孙玉握紧了手里的剑。
他至少能死得像个男人。
那些曾经在他的剑下苦苦哀求的人,他只会更快地刺出手里的剑。
他唾弃这样的人。
段小楼是第一个在他的剑下能从容面对死亡的人,所以他收回了段小楼喉咙上的剑,所以段小楼还活着。
他也能从容面对死亡,可是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活下去,
这是不是一种讽刺?
他突然朝书生刺出了一剑。寒光只是一闪,他的剑已到了书生的喉咙。
他正庆幸,原来这个身形步法诡异的书生,也有疏忽,也有避不开的剑时,一道白影一闪,书生便没了踪影,竟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莫非书生是一个幽灵,一个鬼魂?
只有幽灵,只有鬼魂,才能在一个人的眼前瞬间消失不见。
但书生毕竟不是,公孙玉已然感觉到书生就在他的身后。
他缓缓回头,便看到了一张微笑的脸,也看到了书生手里不知何时多出的一片树叶。
他忽然感觉到了如针刺一般的疼痛,就在他的喉咙处。然后鲜血顺着他的喉咙,慢慢渗了出来。
他开始浑身痉挛,然后轰然倒地。
他的眼睛一直睁着。
也许公孙玉临死也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人能在一招之间割破他的喉咙,要了他的命,而且用的只是一片原本柔软的树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