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江旭答应母亲读书后,陆陆续续半个月里,永宁县的两家书坊书籍,都快被搬空了。
看着诺大的书房里,里里外外都是经史子集,江旭就感觉一阵阵头晕目眩。
原本江旭只是打算口头上敷衍母亲,却不料自己母亲还来真格的了。
为了防止江旭偷懒,又深知儿子不喜与外人接触,于是就特意请了县里刘何刘先生,定期到家中亲自授课。
江旭一直觉得,读书做学问,是一种修养与艺术,若是一味着往脑袋里塞东西,反而是本末倒置味同嚼蜡。
但对于母亲的殷切期盼,江旭又不好拒绝,只得顺了母亲的意思。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古之欲……”
书房里,年过六旬的刘何坐在讲师椅上,轻捋胡须认真地念着书中精要。
可就在他欲要继续下去时,耳边却传来轻微的呼噜声,抬眼循声看去,脸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
“江旭,你有没有认真听课!?”
趴在桌上熟睡的江旭,似乎并没有听到刘何的呼唤,十分香甜的扭动了一下脖子,换了个更舒适的姿势继续酣睡。
啪!
连续喊了三次,见江旭仍旧不醒,这一下可气坏了刘何,顿时将手中书籍摔在了桌子上。
“什么动静,地震了!?”江旭猛然惊醒,愕然看到刘老爷子吹胡子瞪眼,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于是急忙整了整衣襟,端正坐姿歉意道:“先生,学生……”
“哼!真是孺子不可教也,如此大好时光不苦读诗书,却在这里憨憨入睡,这……这成何体统!?”刘何扫视了一眼房中书架,随后冷言一语,“西贝之房,岂有书香!”
“……”
江旭自知自己理亏,毕竟课堂上睡觉,是对老师、对文化知识的不尊重行为。
江旭本想诚恳道歉,解释自己是因为昨夜整理生意账目,才会导致睡眠不足失了礼仪。
可是,不料刘何后面八个字,让他听了不是滋味。
西贝,合在一起不是‘贾’字又是什么!
贾者,商人也,素有商贾之说。
那不就是说,他这个商人的书房里,就算是堆满了书卷,也只是贴金装饰,不会有文学书香?
江旭鄙视那些自诩圣人门徒,以及所谓的高雅之士,家中有没有书香他不在乎,但是刘何这句话明显是在讽刺他!
而且当着他的面说这些,就是量体裁衣,认为他江旭听不懂其中深意。
顿时,江旭的脸色寒了几分,不得不说,被人打脸的感觉有些不爽。
随即,拱手以礼,回了一句:“文笔如刀,何欺江郎!?”
“文……呃……你!……”
刘何刚琢磨江旭这句话,顿时愕然不语了,他颇为讶异的看着江旭。
他是做学问的人,虽然没能考中进士,但也是名副其实地举人出身,加上做先生这么多年,对于文字游戏他可谓炉火纯青了。
因此,一琢磨这八个字,立刻就感受到了江旭的回击。
文笔如刀,看似江旭在说他卖弄文字,以如刀子般的文字重伤学生,其实首尾两字合起来,就是一个‘刘’字。
尤其是最后四字,何欺江郎!
既是一个反问,同时也有意的嵌入他刘何的‘何’字,以及江旭的‘江’字。寓意他刘何,竟然心胸狭隘地欺负一个少年郎!
好厉害,好厉害的少年!
相对于自己前面的八字,这小子的回击更是趋于自然,没有丝毫的拼凑痕迹!
但所有的讶异只是片刻,随后刘何就认为这或许只是侥幸。
但不论如何,他这个做先生的,今日断然不能被一个小子将了军!
于是,脸一沉,变得严肃起来:“看来你对楹联诗韵倒是懂得不少,我问你,《万家诗》后面所附《耆卿对韵》可看过否?”
闻听此言,江旭错愕一愣:“老师,那不是供参阅的书目么,何须还用背它!”
“何出此言!难道参阅书目就不该背?不背,怎么做诗?背!”见江旭没有准备,刘何心中不免有些得意。
“呃……”
“怎么,不会?”刘何见目的达到,于是自鸣得意起来,“学海无涯,你……”
可是话音未尽,却闻江旭开了口:“学生记得一些,若有不对之处,还请先生多加指正提示。”
“哦?”刘何眉头一挑,随后道,“那就背第一节,——东韵。”
江旭岂能不知刘何的用意,这是用为难他江旭,来给自己找个台阶下。
但既然今日两人卯上了,就不能轻易罢休!
用手揽了一下额前的头发,接着用清晰响脆的话语背诵开来: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山花对海树,赤日对苍穹……风高秋月白,雨霁晚霞红……”
“呃……”刘何没想到江旭还真能背得出来,讶异之余,再出难题,“再背,其二,也是东韵。”
“河对汉,绿对红。雨伯对雷公。烟楼对雪洞,月殿对天宫。云叆叇,日瞳蒙。蜡屐对渔蓬。过天星似箭,吐魄月如弓……”
“再背,其三,还是东韵!”
“山对海,华对嵩。四岳对三公。宫花对禁柳,塞雁对江龙。清暑殿,广寒宫。拾翠对题红。庄周梦化蝶,吕望兆飞熊……”
江旭娓娓道来,丝毫没有卡顿的迹象,这让一向不正眼视人的刘何,不禁暗自吃惊起来。
见没有难住江旭,刘何心思一转,翻开桌上那本《耆卿对韵》,沉思了片刻,随后再问:“东韵部分,可还有否?”
刘何这么一问,倒是让江旭吃了一惊,《耆卿对韵》分为东西南北四韵,分别讲述诗词对联雅韵。
而东韵,只这三部分,确实是背诵完了。
然而,刘何竟然还要继续问,这显然是故意为之。
看着江旭犯难的神情,刘何捻动胡须轻声一哼,似乎在说:让你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只要回答不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料,江旭略作沉吟之后,却答道:“有。”
“什么,你……”刘何差点扯断自己的胡须,他强压心头疑惑,“那么,你能背吗?”
“能。”
“能?背诵!”
“阴对阳,门对户,单枪……对双峰(锋)。三更雨,四时风。南山黄豆操犁种,北岭绿瓜荷锄耕……”
“……”见江旭背诵完了,刘何把脸一沉,“这是书中原有的内容吗?”
“不是。”
“何来?”
“自作。”
“嗯,为何?”
江旭心说,这还不是你这老小子逼得,既然没有,你老小子还让我背诵?
心中虽是万千鄙视,但是表面上还是语气平和,慢条斯理地回答:“《耆卿对韵》,乃本朝李钰撰。李钰,字耆卿,著有《中庸正义》,《耆卿对韵》、《华仪十考》等著作。”
“《耆卿对韵》此共二卷,上卷为上平声各韵,下卷为下平声各韵,共三十韵。以联对形式介绍各韵中常用字及对仗方法。有多种刊本,流传广泛……”
听着江旭侃侃而谈,详述此书的来历与作者,刘何还真没有想到眼前少年,竟然对这本书如此的熟稔。
“然而,对于背诵李钰《耆卿对韵》,学生有一个想法。既然他能作,我等怎么就不能作!天下文章天下做,岂为一人专设?所以,我又依韵作了一韵,还请先生指教!”
江旭虽然很不爽这位先生,但出于尊师敬老的美德,他还是做了让步。
“呃……荒谬!实乃荒谬!”刘何气得用手指着江旭,没好气的怒斥道,“李大人乃文坛巨擘,更是我大瑭朝少有的旷世奇才,岂是你这个黄口竖子能比及!?哼!井底之蛙,不知天之高远!”
一听竖子二字,江旭心中不悦又添三分!
竖子,是对人的一种蔑称!
江旭明白李钰这个名字,在天下文人心中的崇高地位,关于李钰的履历他自然十分清楚。
他从没有想过,要与这个成名已久的大儒比较,只是面对刘何的步步紧逼,他才顺势谈到了这里。
可眼前这个刘何,竟然再次言语鄙视自己,江旭如何能忍下去,心说老子花钱可不是买鄙视的!
“先生说得好,说得好!那请问先生,江某方才所作,可有不工整雅韵的地方?”
“呃……这……”
一句话,把刘何问得是哑口无言,细细回味江旭所作语句,还真是挑不出毛病。
随即,江旭霍然站起身来,冷冷一哼,“既然如此,那江某就不奉陪了!”
说完,便离开了书房。
在外面侍奉的仆人阿福,见少爷匆匆离开,于是急忙跟了上去:“少爷,您这是……”
“没什么,备车,去百草堂!”江旭背负双手,边走边说,“阿福,你通知柳叔,今日就解雇这个酸豆腐!”
“是!”
走出书房的一刻,江旭想到今日该去百草堂取药,于是便匆匆离开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