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屋来,看到爹和叔在说着话,娘站在旁边。
我低着头走到爹一旁,爹扭过头来看了我一眼,随即又转过身去,对俺叔说:
“昨夜被他们弄去,关在寨北门的阁楼上。南头的麻欢也被弄去了,也是因为他那个孩子扒了人家红薯的事。他俩是一起犯的事。阁楼上的那个门被上了锁,我俩被关了一夜。天明农会的人才去,把我们俩说唠了好大一阵子。又把俺俩拉到集上,当着那么多赶集的,让我俩从集北头吆喝到集南头。这回算把人丢到家了!”
爹的脸很难看。突然他转过身来,一只手抓住了我一只胳膊,把另一只手就举了起来。
我知道,与我算账的时候到了。我没躲,也没拧把,更没嚎叫,准备接受应该的惩罚。
但是,爹的拳头并没能落下来,是叔看事头不妙,及时止住了他。
这时我婶也出来了,三个亲人就一起劝我爹:
“别打了,光打有啥用?看以后咋办吧?”
我叔婶一生没孩子,把我这个侄看得就是儿那么重。逢人都说,俺两门就这一条根,俺这是一门两不绝。我在他们眼中的份量,你是能想得到的。所以,平常有些事俺爹都是听俺叔的。因为爹也知道,在一些大事上,他没俺叔看的远,也没俺叔看得明。
这时就听俺叔说:
“孩子也一天天的大了,就这样天天下地看庄稼,与那些大孩子整天混在一起。吃亏的总是咱,因为人家的孩子比咱大得多。在一起玩儿,不听人家的能行?就拿这次来说,根本就不怨咱!结果还是咱吃了亏。都是邻居的住着,咱又能说啥?啥也不能说,只有咱扛着。就这样,我看以后的事多着呢!现在解放了,我看把他送学校去算了,让老师给咱管管,孬好识两字,也不是瞪眼瞎了。前几天学校的老师不是来找吗?我看咱就把他送学校去,少在家惹事。我听说有几家都要把孩子送学校去呢。”
我娘和婶也都支持叔的话:
“把他弄学校去,让老师狠劲的管管,省得在家惹事!”
我看爹在那没表态。娘和婶就站那,等我爹说话。等了半天我爹才说:
“以前咱没地,种人家的地,慌一年也分不了几个粮食,年年春天都要挨饿。这不是解放了吗,马上就要分地,分了地咱就有自已的地了。咱有了地,还不得好好种种?所以,我想让他跟咱俩好好学种地。能学会了种地,以后就饿不着了。再说,上学识那两字有啥用?所以------”
我叔没让我爹说下去,就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还没分地,虽说嚷嚷着要分,还不知道啥时候能分到手?就算能分十亩,二十亩的,还能轮到他种?咱还都年轻着哩,就是能分五十亩,够咱俩种的?问题是,他现在都给咱惹事,咱咋管他?他这么大了,总不能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吧?所以咱赶紧把他弄进学校去,学不学到东西咱不管,只要不生事就行。”
听他们这么说来,我现在是他们的一个很大负担,甚至是一个祸害。生怕我再生事连累他们,非把我弄到学校里管起来才放心。
这时我看到娘和婶再次表态:
“他叔说得是。快把他弄学校去吧,别叫他再生事了!”
这时我爹只好表了态:
“那好吧,那咱就把他弄学校去。等他能干地里的活了,再让他回来跟咱俩学种地。”
随即转身对我娘说:
“快做饭,吃了饭我去送。”
“让我去吧?”叔也要去。
“你下地干活吧。我去,我得安排老师把他看紧了,别让他在学校也生事。”
就这样,我前后连一句话也没敢说,还差一点没挨一顿,就决定被弄进学校。假设当时要征求我的意见,是不是愿意上学?我说只是假设,因为当时并没征求我的意见。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不愿意去学校。原因很简单,还是怕挨老师的打。你不要信老师不打学生那鬼话,老师哪有不打学生的!不打你,你会听他的?俺卯哥上私塾挨打我见的多了,打得惨着呢!
吃着饭爹还催我快吃,说吃了饭就送去上学,回来还得下地干活呢。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吃着饭,不知道这一次去上学是个啥结局?想到当初那个老掌柜的说我有点傻,爹也说过我有点笨。这又笨又有点傻的我,能学会念书吗?念不好书老师还不是要打?挨了打还不能跑,这是那次大狗哥说的。看来我上学挨打那是一定的了。
总算吃完了饭,爹拉起我就出了门。我与爹都是两手空空,就这样我们向学校走去。说实话,我们还真不知道上学还需要什么东西,先弄到学校再说。
走到结实叔门前,刚好他吃过饭出门准备下地。看我们走过来就顺嘴问:
“你爷俩吃过饭了?这么早干啥去?”
我们只好停下来,爹无可奈何的说:
“我送他去学校。”
“前天不是说,要等到秋收完再送的吗?今天咋恁急?”
“等不得了。他昨天在地里扒人家的红薯,让人家逮住了。昨夜农会的人把我弄去,在北门阁楼子上关了一夜,今早晨又在集上从北头吆喝到南头。唉,这人丢的!把他送学校去,少生事。”
“有这事?今早上我没赶集。那就送吧!等明天我把凯也送去。”
凯是俺结实叔的儿子,他比我小四岁呢。
我这件见不得人的事,就这样被俺爹又宣传了一家。到这里,俺这几家姓王的几乎全部都知道了。所以我对爹很是不满,拉着快走。爹看透了我的心思:
“咋了?知道丢人了?知道丢人就别干呀!”
“大,快走吧。”我拉爹往前走,不让他再停下来。
南坑北岸的柳树下是个大饭场,北边的袁家,张家;西边的陈家,孙家都要聚到这里来吃饭。今天的饭时已将结束,有几个人拿着空碗准备撤离。
就在这时,我们来到了众人面前。
“卓叔,这么早你爷俩干啥去?今早在集上你唱得好呀!嗓音还真不错,街北头能听到街南头。我看你可以登台唱戏了。这怎么着?莫不是你爷俩到集上再唱一出?”
一个端着空饭的年轻人,对我爹大声挖苦着,然后就是一阵大笑。
我认识这人,他叫张会,是坑北张家的老二。看来他今早上赶集了,看到了我爹在集上游街吆喝的情况。其他人也有嘻笑者,也有诧异者。
说实话,我很讨厌这个人,尤其是在这种场合下揭我这个短。看来还真有好多人不知道这个事,因为他们今早上没去赶集。于是就听到有人问张会是咋回事?只听张会笑着说:
“这事我也说不清是咋回事?这不是他爷俩都来了吗?让他给咱说说,也让咱长长见识。卓叔,那你就给俺说说,到底是咋回事?”
于是其他人也就起哄,让我爹说说。我爹也只好停下来,站在那笑笑。我当然不愿停下来,强拉着爹的手往前走。结果我没拉动爹,他把我的手抓得更紧了,使我无法挣脱。我也只好乖乖地站在那。
“这回我算倒了大霉了。”爹站在那抓住我的手,很无奈的对大家说:
“昨天夜里,在北门阁楼子上被关了一夜。今天早上又在集上游了一回街。原因,就是俺这个货昨天在地里扒了人家的红薯,被人家逮住了,被人家告了。为这,把全家折腾得一夜都没睡。没法,今天只好把他弄到学校去,让老师给俺管管。”
就这样,大家就议论开了。
有的说,小孩子就扒了一块红薯也不能把大人关一夜呀!一块红薯算什么呀?在地里偷庄稼的多着呢!没见关哪个!
也有的说,这不是解放了吗,要当家做主人呢,还能当小偷?
这时,我看到孬孩就站在人后边挤眉弄眼地对我笑。我一时恼了上来,就指着他大叫:
“就怨你!把我们家弄成这样!”
众人听了,不知怎么惹了这孩子?让他这么大叫。都顺着我的手看过去,看到孬孩正在那奸笑。孬孩是袁家的老四,他爹是个木匠,平时大家都叫袁木匠。晚辈们则叫他袁大爷。当时袁木匠就站在那,于是就问他儿孬孩:
“你咋回事?难道说这事怨你?”
“咋能怨我?是他和老得扒人家的红薯被人家逮住了。”袁孬孩进行争辩。
“不是你让我们去扒的吗?你嚷嚷着渴死了,非让我们去扒人家的红薯。我们不去,你不愿意。非叫俺去!你咋又不认账了呢。”
说着我气得哭起来。爹一看这样,忙拉着我的手就走:
“别说了,咱赶紧上学去。”
爹拉住我往学校走去,听到后边人们在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也听到了袁木匠在责骂他的儿。
我和爹走到了学校大门前。
这里原来是大地主孙炎亮的家。解放了,把地主赶了出去,就成立了学校。
这一溜并排有好几个高大的门楼,分别是几家大地主的。他们都姓孙,据说还都是一个大家族。这一排大门外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往西就是寨墙上的小便门。出小便门下坡就是惠济河,过了河上岸就是鹿邑县的孙楼村。这个很大的广场是这几家大地主的生活活动场地,平时农俱车辆的出入都要在这集散。还有几个大粪坑,坑周围还有很多拴牛马的木桩。但是这里不是打麦场,地主们的打麦场都在寨东南门里那一片。学校的大门是中间那家地主的大门,这是俺集最大的地主妖道的家。地主妖道被赶到河坡里那两间茅草屋里,那原来是一个小酒作坊,其他的房都塌了,只剩那两间房还在那站着。
学校的大门是一座又高又宽的门楼,双扇木门都用铁皮包裹,开关起来很是灵活,但它又是那么坚实可靠。门下有一高高的木质门坎,就是大人出入也需高抬腿脚才能迈过,像我这样的孩子只能说是爬过去。
进了大门我们来到院内,爹小声告诉我说,这原是妖道家的前院,并说后边还有两重院,最后边原有一座楼,去年八路军来被烧掉了。我看到这个前院就是一个标准的四合院。堂屋,东西屋一应齐全。我们上了几个台阶走进高大的堂屋,这里是老师的办公室。看到宽广的屋内放置了几个乌黑发亮的八仙桌,桌周围都放置了几个太师椅。我知道这原来都是地主家的东西,现在都归了学校。
一个八仙桌边的太师椅上坐着一男老师在那看书,看我们进来就站起打问:
“老乡,你有事?我是校长,我姓徐。”
“徐校长,我们要上学。”我爹对校长说。
“上学,那好哇。上学好。”校长看看爹身后的我,问我爹:
“就是他?几岁了?”
“十岁了。”我爹回答校长。
“没上过私塾吧?”
“没上过。”
“好,那就上一年级吧。”徐校长说:
“老乡,你可以回去了。我送学生去一年级教室。”
我爹连说‘中’,‘中’。
就这样,我们一起走出了老师办公室,爹独自走向了学校大门。而我则跟着徐校长走向了一年级教室。
当时的砖桥集小学共占用了三家地主的房屋,中间是妖道的,西边是孙炎正的,东边则是大肚子老密的。为了办学校,把三家相邻的院墙都推倒了,所以现在学校是一个很大的院。但是三家相邻的不只是那些院墙,而更多的是那些房屋,最后把这些相邻的房屋都保留了下来。所以学校的大院就成了一个很大的迷宫,道路曲曲折折,有些地方就是一个胡同相通,而有些地方则又是从一个小房内穿过。在院内穿行如同走进了一个迷魂阵,不熟悉的很难找到回来的路。
徐校长领着我转了好几圈才来到一年级教室。这也是掌柜家的大堂屋,门外也有几层台阶。
我跟着徐校长也进了屋,看到屋里一排排的长条几后都坐着学生,老师正在前边带着学生念书。我们的进来使得老师和学生的念书声都停了下来。全班学生都瞪大了双眼看着我们。
“徐校长,你有事?”站在前边的老师向校长打招呼。
“张老师,你班又来个学生,他小名叫王正。家里还没给他启大名,先这么叫着。等他家把大名启好了再改。”
徐校长回过头来对我说:
“这是张老师,要听老师的话。张老师,给他找个位置。”
徐校长安排完,就转身出了教室。
张老师把我领到最后一排,指着一个空位说:
“你就坐这里。”
按老师的安排,我就坐在了那张条几后边的长凳上,开始了一生中十七年的学生生涯。
当时的砖桥集小学只有一到三年级。每班的学生都不足30人,我去的一年级连20人都不到。
学生到学校要求上学,老师会问你要上几年级?因为学生上几年级是有学生自巳挑选和决定的。也就是说,你要上几年级都可以,反正就那三个年级。并且上学的过程中你可以随时升级。
就拿我为例,我小学的轨迹是这样的:一年级我上了两个月,感到可以了,于是乎就把那两本小书一提,走进了二年级的教室,找个位坐下来,我就是二年级的学生了。老师来上课,看多了一个学生,你只需告诉这位老师,我叫什么,是刚从一年级升级过来的就行了。
至于,那些一进学校就上二年级或三年级的学生,都是上过私塾的。他们在私塾里学过‘三字经’,‘百家姓’什么的,甚至学过什么‘论语’,识字很多。但对‘算术’是一窍不通,甚至连十个洋字码也不会。所以他们上学主要是学‘算术’。这些人基本上都是地主子弟,因为只有他们才能上得起私塾。
再说当时的课程只有两门课,各个年级都是一样。一门是‘国语’,另一门是‘算术’。学生来到教室来上课,一般都没有课本。全班也只有少数来早的几个学生有书,绝大部分学生都是听老师念,学生跟着学。我来到一年级教室在座位上坐下来,当然也是两手空空。不要说是书,作为学生的必备工具文房四宝,笔墨纸砚四样皆无。
无奈,回家让卯哥照老师的课本抄了几课‘国语’,娘用针线钉成几页纸的小本,卯哥又在小本封面书写上‘国语’二字,下边又写上我的大号王清滨,这就是我上学的第一本书。那本‘国语’书,你能想象得是什么样的吗?让我告诉你。它的第一课就是一个字:人。第二课三个字:一个人。第三课七个字:一个人有两只手。第四课八个字:两只手有十个指头。
至于‘算术’那玩意儿更简单,根本用不着要书。说实话,我根本没看过那本‘算术’书,不知道它是啥样的。学的就是十个洋码号,后来虽说又学了加减乘除,那也没啥,用小木棍在地上划也能算对。不一定要写在本子上。那时的主要作业,就是用毛笔写大字和小字。所以后来我就有了文房四宝笔墨纸砚,正而八经的做起了学生。
原来以为上学是很难的事,没想到上学是如些的容易。所以一年级我上了不足两个月,‘国语’的书就能背能写,‘算术’的书不但能写十个洋字码,就是那加减乘除也已不在说下,(我说的这都是个位数的,至于那十位数的,当时尚没听说过!)你说我还能在一年级学吗?肯定不行!于是乎,提着我那两个小纸本子,升二年级去也!
随着土改的进展,穷人们逐渐看到了学习文化的重要性,所以学校里穷人的孩子也一天天多起来。到土改的第二年,很多二十多岁的男人都走进了小学教室,甚至于有些是带着孩子一起来的。当时学校的政策是来者不拒,上几年级自选,升降级可随时进行。
这就是,解放那年的学校,穷人学校的开始。
再说,我的上学是带着一大块污点进学校的,这块污点几乎陪伴我终生。
背着书包上小学,邻里长辈们看见我,总会笑着问我,是否还记得扒人家红薯的事?
待六年,我小学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上县中学,邻里长辈们也会笑着问我,忘了扒人家红薯的事了吗?
再等三年,我同样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县高中,还有邻里长辈问我,忘了扒人家红薯的事了吗?
再等三年,我同样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国家重点大学,还能问我扒人家红薯的邻里长辈们,在那个年月,已剩无几也!
再等五年,我大学毕,参加工作------
再等五十年,我向孙子们讲,爷当年扒人家红薯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