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站在沈风谷旁边的姜昭仙身形一动,款款走上台去,众人中一位男弟子忽然向钟离澹跪下道:“弟子获蒙恩师传授定水剑法,想请姜师妹指教。”
这名男弟子姓韩名落山,拜在周遇云门下,是周遇云得意弟子。
钟离澹神色不动,微微点头。
周遇云忽然一拍桌子,喝道:“好哇,你日夜不休勤练武功,就是为了……”
钟离澹截断他话头道:“二师兄,同门较艺是寻常之事。”
周遇云显然心中愤怒,嘿嘿冷笑道:“寻常之事,寻常之事,嘿嘿,既然如此,落山,你就好好向你姜师妹请教请教。”请教二字,语意森森,连沈风谷也听出其中寒意。
姜昭仙身形一摇,几乎要从台上走下来,但不知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她仰起美丽的面孔,神色平静的道:“请韩师兄手下留情。”
周遇云嘿然道:“是要手下留情。”
沈风谷听得心火怒放,就要忍不住破口大骂,但心中记着钟离澹教导的天绝五戒:一戒不敬尊长,忤逆犯上,终究不敢放肆,只是心中将这糟老头儿痛骂了十七八遍。
韩落山面色苍白的走上台去,连沈风谷都瞧出他心情激动,步履不稳。
他艰难的走到场上,勉力道:“姜师妹请指教!”
姜昭仙恭恭敬敬的行了剑礼,略向后退出一步。手挽剑花,如七彩旋风般快速闪到韩落山身边。
韩落山未曾料到她身法如此迅捷,摸不清她剑法来路方向,只能勉力提剑格挡,眼前剑影如花,他脑中却思绪万分,想着:仙儿若使“水底捞针”,我当用“引水入墙”抵御,她用“流水无情”,我用“风行水上”便可,但她剑尖下指,似乎要攻我下盘,那是要使“心如止水”了,我用“盈盈一水”也足以抵挡。但她却又突然变招,当真奇怪,使得是“饮水曲肱”,那我要用“沾泥带水”了。
姜昭仙初时不过与韩落山比武切磋,忽然眉宇间怒色一闪而过,几个招式快如闪电般使出,韩落山“啊”的大叫一声。
太师椅中观战的周遇云身如灵猿,揉身而上,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韩落山,彼时姜昭仙一招“流年似水”刚好使完,收剑静立一旁。
周遇云见韩落山一条肩膀鲜血淋漓,若姜昭仙将剑招使老,韩落山这一条胳膊便要被卸下来了,他不由得冷笑道:“嘿嘿,好剑法!不愧是我天绝门中第一弟子。”
姜昭仙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紧紧握住长剑,似乎那把普通的长剑能给她站起来的力量。
沈风谷大怒,道:“喂,糟老头儿,你阴阳怪气胡说什么?他习武不精,才被割伤手臂,男子汉大丈夫,自己打不过,便要师父来助阵,算什么英雄好汉?”
周遇云面色凌厉,嘿然道:“掌门师弟,你收的弟子果然个个了得。连新进门的弟子,也敢教训起老夫。这天绝门还不是你一家独大。”
钟离澹面色含怒,“啪”的一耳光打到沈风谷脸上,喝道:“跪下!天绝五戒第一戒是什么?”
沈风谷被打的头晕脑胀,迷迷糊糊中听到师傅喝令,分不清东西南北的老老实实跪下,想起天绝五戒,心中一惊,老实答道:“一戒不敬师长,忤逆犯上。”
钟离澹冷声道:“你倒是记得清楚!”
姜昭仙忽然往地下一跪,平静道:“师父,是弟子一时失手误伤了韩师兄,不关小师弟的事。请师父责罚。”
钟离澹一时之间难以应对。
赵桐英缓缓道:“二师兄,同门教艺一时失手造成损伤在所难免,好在落山休养一阵便能复原,不如让仙儿向落山赔个不是,此时就此化解,你以为如何?”
周遇云虽不喜钟离澹,但是对这位从小一同长大的师妹倒真是爱护有加,言听计从。
知道她所言有理,自己弟子习武不精,被人家弄伤,自己一味维护,反而显得小气。便开口道:“那也无不可。反正是我弟子不争气,我糟老头儿也没什么好说的。”
赵桐英微微一笑,听他言语中自称糟老头儿,便是不满沈风谷适才骂他糟老头儿之语。姜昭仙起身走到韩落山跟前,微微躬身行礼道:“韩师兄,对不住。”
韩落山肩膀疼痛,但他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反倒是姜昭仙被师父责骂,他心提到了人嗓子眼儿,若非实在疼痛难忍,只怕他立马就要站起身来,表示自己毫无大碍。此时,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儿立在眼前,向他道歉,他反倒一句话也说不出,嗫嗫喏喏的哆嗦了几下嘴唇,终究什么都没有说出。
此事暂且告一段落,比武场上一切照旧,又有几对乒乒乓乓的切磋起来,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了比武场上。
沈风谷跪在地上,背对着比武场,身后打得热闹,他却半点也看不着,膝盖酸痛,耳听得刀剑相交,更感无趣,恨不得立马转过身去瞧个过瘾,只是师父没说起来,他也不敢动弹,老老实实的跪在地上。
他自知今日口误,不该骂二师伯,但若要他不维护姜昭仙,他却也不肯,是而虽被师父责罚却毫无后悔之心,反倒可惜看不了比武,有些惋惜。
待得快要散场时,他已跪足了两个时辰,周遇云带着众弟子散去时,阴阳怪气的说道:“我糟老头儿回去教训弟子,先行一步。”
钟离澹面色一滞,赵桐英含笑道:“二师兄怎地与小孩子置气,可是越活越回去了。”
周遇云哈哈大笑,大步离去。
钟离澹在门外冷声道:“跪到月上中天时方可回去。”
偌大的厅中跪着的只有沈风谷一个,沈风谷心中一凉,竟生出些许陌生疏离之情,不由自主的想起了河曲叟和林萧萧,他想着与河曲叟和林萧萧的点滴,想起了山萧鸟的故事,一颗沉下去就要窒息的心,竟慢慢的又浮上了水面,慢慢地活转过来,他就在这回想中吸取着点滴的温暖,慢慢地忘了周遭的一切。
赵桐英拉起姜昭仙冰冷的玉手,目露怜悯,声音温柔却有力量,让人生出无限依恋之情,她道:“你过来!”
姜昭仙瞧一眼跪在厅中的沈风谷,见他面沉如水,她默叹一口气,轻抬玉步,随赵桐英穿花拂柳,袅袅行到神女崖上。
神女崖白云数片,如鸾鹤翔舞,崖下万仞如削,云雾缭绕,崖上枯草瘦石,壁立寒烟。
赵桐英拾起一枚石子,向崖下投去,半晌未曾等到动静,她笑一笑道:“我与你师父年轻时曾一同在此投石,那时我与他相约若他投石能得到回响,我便嫁与他为妻。”
赵桐英在弟子面前说起与钟离澹定情往事,竟然语带羞涩,红了面庞。
但这种情绪不过转瞬即逝,她自信满满道:“这崖下溪流水深,一颗石子落下去掉到水中,不过一点儿声响,若要传到崖上来谈何容易。”
姜昭仙被勾起兴趣,道:“师父定然做到了。”
赵桐英坦然笑道:“不错,你师父聪明绝顶,这自然难不倒他。”想起从前情事,不尽语意娇羞,连姜昭仙都情不自禁的为她感到幸福。
赵桐英转而摇摇头道:“男女之情,贵在相知,相敬,相怜,相爱。你二师伯性子乖张,却是口恶心善之人,落山虽非绝顶奇才,但将来在江湖中闯出名号也绝非难事,你若真心有所属,师娘倒是愿意为你成全。”
姜昭仙不意赵桐英说出这一番话,刹那间面色苍白,仓皇跪在地上道:“弟子与韩师兄绝无私情,还请师娘明察。”
赵桐英扶起姜昭仙,道:“我与你师父不同,你师父为人严谨,不懂女儿心事,我今日唤你来此,只是不愿因着长辈间的恩怨,将你耽误,所以才问个清楚。”
姜昭仙斩钉截铁道:“师娘,我对韩师兄只有同门之谊,绝无半点男女之情。”
赵桐英道:“哦?既然如此,那你为何故意砍伤他手臂,难道不是怕他今日贸然请战,回去被师父责罚?”
姜昭仙面色苍白。竟然无言以对。
赵桐英微微一笑,道:“那便是了?”
姜昭仙微微低下头去,眼中含泪道:“我的确故意砍伤他手臂,但……但我对他实在……”
赵桐英叹一口气,道:“你心底实在太过仁慈。”
姜昭仙听赵桐英如此说,珠泪儿一滚,终于滑落面颊,滚到了枯草之中,润泽了一株伤心草,一朵勿念花。
赵桐英缓缓道:“我自然是相信你的。你先使一招‘水底捞针’,便是想告诉落山,他对你的情意终究渺茫,再使一招‘流水无情’喻示你对他毫无情义。你使出‘心如止水’说明自己对情感之事不做它想,可惜落山资质有限,看不明白。你又使一招‘饮水曲肱’说自己只想安于眼下,可惜他还是不懂,你一怒之下,才出手伤他。我说的对是不对?”
姜昭仙对赵桐英明察秋毫佩服万分,她平静道:“的确如师娘所言,弟子蓄意伤人,甘愿领受责罚。”
赵桐英叹道:“我责罚你做什么?你做的没有一丝错处,反倒事事为人着想,我只恐你太委屈了自己。世上并非人人都能懂得你这番心思。你如此聪慧,只怕伤了自己。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哎!你如此人物,如此心肠,这世间并非世外仙土,我只恐你活得艰难罢了。”
一语触动伤心事,姜昭仙扑倒在赵桐英怀中嘤嘤的哭了起来。
仿佛这一十五年来,受过的伤心委屈事一同涌了上来,不哭个痛快,便难以消解心中愁闷。赵桐英只是轻抚她后背,任她哭个痛快。
远风吹来,轻绕二人耳际,便似千年前神女的温柔抚慰人心,仿佛在传唱着一首幽怨的歌谣,传云唤雾风光事,招鸾令鹤青鸟情,花开年年终有期,神女崖下无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