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空气偏凉,有微风。
冕水镇上,大多数地方都像往日一般寻常,但这样的寻常,却十分地不寻常。
应于五天前举办的银月泉验界大会,由于各种原因被迫取消,而镇里各方各面准备起来的节日气氛,便被这噩耗一下子摧毁干净。
从菜场到集市,从小巷到街道,本来张灯结彩的模样不复存在,换成了吵杂的道路建筑修复工作。妖兽作乱的阴影还未散去,而那些想依赖验界大会召开、稍微沾得权贵富贾一点光的商家们,如今已在冷落门庭前唉声叹气。
春来客栈,大概是小镇目前最热闹的一隅。
“得了,亏老子从外地赶过来,本想凑个热闹赚一笔,好嘛,白跑一趟!”客栈楼下的一张饭桌旁,某个行脚商打扮的年轻男子正抱怨着。
此人留一头精练的短发,穿了身灰麻衣裤,眼神里透着一股不羁,估摸着最多十七八岁的样子。
“唉,谁能想到老陈居然是黄党,还跟魔逻道勾结在一块儿,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呐……”男子对面,另一位年长者叹气道。
“什么老陈不老陈的?说实话,我他-娘的不关心哪个是黄党,我只关心咱们生意人的损失谁来担?”年轻男子拍了拍身旁殷实的货物,翘起二郎腿道,“老吴,我觉着啊,帮客府这次应该给咱发点儿补偿!”
老吴差点把嘴里的茶喷出来:“甘蔗,你小子可别做梦了!帮客府那都是城里的官,管的都是大城市里的巨贾,人家跟段家、李家谈笑风生,哪里看得见你们这些乡下行脚商?!”
“啐,哪个巨贾不是从行脚商混上去的……”甘蔗手肘在桌上一搁,托着腮陷入了沉思。
“吴掌柜的,结账!”
此时,柜台前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
老吴应了一声,马上从大堂小跑到柜台后头。他见这位客人戴着怪异的面具,先是在心里嘀咕了几句,然后眼睛突然一鼓,对着台面上的一锭银子张大嘴巴:“一……一百两银子?!”
“不够?”少年歪了歪头,用面具上的狐狸眼睛盯着掌柜。
他穿一身宽松的白色衣裤,上衣高领开襟,下装束带收口。而在上衣的后背前胸,分别有一大一小两个黑色徽记,都是相同的衔尾蛇图案。
正是养精蓄锐了数日,准备前往白尾城的阿星!
客栈里,有几个见多识广的旅人认出了徽记,开始小声地议论起来,言语中几乎都是艳羡、惊叹和敬畏。因为那少年身上穿着的,正是化物界五大学院之一——空知学院的斗界服。
即便戴着面具,但不难看出少年不出十四五岁。如此年少便成为学院界师,当真是极其难得、光宗耀祖之事。
老吴搓了搓手,谄笑道:“客……客官,不是不够,而是太多了!”
“哦,那当我开个玩笑。”
说罢,阿星一伸手盖向银锭。谁知掌柜的手还要更快,在桌面一拂,竟率先将银锭纳入了袖子。
“嘿嘿,这位公子,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一定让他们照办!”
“好啊,我要出一趟远门,很多东西也懒得收拾了。”
阿星沉吟了一会儿,随后抬头道:“你让下人给我准备七天的干粮和酒水,干粮要白馒头就好,要够三人份的,对了,还要一瓶辣椒酱,一定要那种鬼头椒。另外……我还要一套女人的胭脂水粉,要那种轻口味的,就这么多。”
他一边说,掌柜一边“啪嗒啪嗒”地拨弄算盘,等他全部陈述完毕,掌柜也将所有物品价值算了个七七八八。
最后,老吴眼珠子一转,捻了捻小胡子道:“没问题,保证一柱香的时间内全都给您备好了!”
“胭脂水粉……”甘蔗挖着鼻屎,若无其事地道,“哼,小小年纪就懂得讨女人欢心,学院里原来还教这些啊?”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唰”地将目光投向角落里的年轻人,全在想这人是否活腻歪了,居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学院人士。
吴掌柜更是惊出一声冷汗,气得嘴唇发抖,那眼神几乎要将甘蔗就地杀死——你怨气重归怨气重,可也不能明摆着在这儿捣乱,不让老吴我做生意啊!
正当大家都在等待少年发作,阿星却缓缓走到甘蔗桌前道:“其实胭脂水粉嘛,不一定要送给姑娘,像你这样的男人也可以用的呀!”
他话音刚落,全场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一下子荡然无存。
甘蔗脸色一绿,知道自己被少年戏弄,竟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索性别过头,捂起耳朵,脸上又增添了几分愤懑。
“星公子,您的朋友到了!”
此时,客栈门外的马夫朝阿星招了招手。
阿星欣喜地转过身,一眼瞧见尹向纯和陈子晋。二人正站在马棚下,躲避着日晒,陈子晋跟往常一样浅笑着,而尹向纯的表情却明显不对头,似乎是有点小郁闷。
“尹先生,怎么,昨晚没睡好吗?”阿星走到尹向纯面前,抬头道。
“星公子,有句话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不当说。”
“……”
“说呗,跟老朋友有什么客气的!”
“那好,”尹向纯咽了口唾沫,表情复杂道,“公子啊,我给你那一锭银子,不是叫你这么花的!”
“啊?”阿星挠了挠后脑勺,委屈道,“我打小穷惯了,所以偶尔铺张浪费一下,想过把瘾嘛……尹先生,你不高兴了?”
陈子晋凑到阿星身旁,小声道:“咳,师兄的意思是,他没你想象中那么有钱。其实他……其实他很穷的。”
“不会吧?”阿星出乎意料道。
“呃,学院人士的收入来源很窄,只是师兄对星公子大方,所以才让你有一种他很有钱的错觉。”陈子晋瞥了眼尹向纯,又接着解释道,“星公子一掷千金,爽是爽了,但是师兄的盘缠也被你全花光了,你不知道,师兄至今还没攒齐成亲的钱呢!”
尹向纯眼睛一瞪,一把揪住陈子晋的脸:“子晋,点到为止!”
“……是这样的么,尹先生?”阿星愧疚道。
尹向纯没答话,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
“对不起啊,尹先生,我先前真以为你不在乎那些银两!”阿星见他默认了,立刻陷入了深深的自责,“那……前天给爹娘祭去的鸡鸭鱼和上好稻香村,昨天放在老师家门口的名牌笔砚,还有请工人修缮莹姐店铺的银子,这些原来都是尹先生准备结婚用的钱啊?哎,我真是太不懂事了……”
“别……别说了……”尹向纯扶额,一脸的肉痛,“牛车已经准备好了,时间不等人,我们赶快出发吧!”
他刚说完,猛然想起那牛车也是在阿星的强烈建议下,才从镇西驿站老板那儿租赁来的,租金加押金,总共花了五十两银子。
五十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呢?
大致就是乘最普通的马车,足够在冕水镇和白尾城之间跑五十个来回。五十两银子,就算是拿来购买昂贵的媒介,也能买下一颗一品火石,或者半颗二品火石。
“哇……”阿星走进马棚里,望着一个硕大无比的身影,眼睛里不停有星星闪烁。
只见一头七尺多高的水牛停在食槽旁,正饥渴地补充水分跟饲料。两旁的马匹全都被它挤到一边,不管是体型还是气场,马匹们全都相型见拙,遂只能无可奈何地打着响鼻。
这头水牛身形健硕,皮肤血红,头上两支朝天巨角引人注目,是夕照国南方特有的品种——云角牛。
不管作为犁地的绝佳助手,还是作为高级交通工具,云角牛都能轻松地胜任,因此是人们十分忠实的伙伴。
“牛车好宽敞,座垫也好软好软,后面的货箱大得都能装个人了!”阿星绕着车厢上蹿下跳,一边流口水一边赞叹,“啧啧,果然是一分价钱一分货啊!”
“可……可不是么!”尹向纯皮笑肉不笑道。本来这一趟旅途靠雷遁术绰绰有余,只是人会有些劳累,再不济乘马车也算经济实惠,但阿星偏偏十分注重舒适度,一定要尝这牛车的鲜。
陈子晋微微一笑,拍了拍尹向纯的肩膀:“既来之则安之,师兄,往日咱们遁来遁去,疲劳之余,肯定还错过了不少风景。都说南国沿途山水如画,这趟难得有机会养养眼嘛!”
小半个时辰后,客栈伙计送出阿星要的全部物资,阿星一一清点之后十分满意,跟吴掌柜打了招呼之后,便将鼓鼓囊囊的包裹塞进牛车货箱里。
然后他一个鱼跃跳进车厢,尹、陈二人紧随其后,三个人坐在里面绰绰有余。尹向纯从窗口探出头,对坐在最前的车夫道:“老张,凭这云角牛的脚力,我们几时能到地方?”
老张笑答道:“快得很!走南门外的官道,第三天傍晚能到驿站,休憩一夜后,再走三天就到白尾城哩!”
“了解!”尹向纯点点头,放下卷帘。
“快吧快吧?!”阿星脱掉面具,又得意又兴奋道,“话说,尹先生从阔别城飞到冕水镇,总共花了几天时间?”
尹向纯沉吟道:“唔……差不多五六个时辰吧!”
“……啥?!”
从客栈到镇南门出口,要经过大片的芦苇地和稻田,而陈家作坊则是必由之路。
牛车走在狭窄的阡陌上,几乎占据了整条石子路,好在春耕的农民早已收锄,望到尽头也没有别人。
当日梅不宁一把火将作坊烧得干干净净,如今片瓦无存的废墟中,只剩下孤零零的老橘树和水井相伴。过去的刻印散作灰尘,但十几年的记忆犹在,此情此景尽数化为依依不舍,连同深沉的仇恨埋在少年心底。
此时此刻,阿星扒在车窗前徒然感伤,无意间的一瞥,竟瞧见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站在作坊前的小径望着自己。
蓦地,阿星心中一凌。
那正是五天前,他在监狱门口看见过的那对老少!
“停车!”阿星马上大喊一声,牛车还没停稳便一跃而下,戴上面具径直朝那两人奔去,“尹先生,子晋哥,稍待我片刻!”
待他三步并作两步,喘着气儿跑到二人面前,靠近一瞧,总算看清其中那个少年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