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瓦之上,暮色正浓,月光将面馆的灯笼涂了一层银蜡,又把几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干净的桌面上。
门“吱呀”一声打开,从中走出一个刀疤脸的男子,看样子是官差打扮。他刚一出现,便被外头候着的侍卫围起,然而刀疤脸迅速摇了摇头,大手一挥便快步离去。
其余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随即跟着一同消失在长街尽头。
屋内二楼,油灯熄剩到最后两盏,随后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正是坐在榻上、一脸忧容的面馆老板娘——莹姐。
“陈固安,你不能再呆在这儿了。”别无二人的闺房里,莹姐似乎在对空气说话。
她言毕,又过了良久,才从床下爬出一个黝黑的男子,正是陈叔陈固安。他抬起胳膊,惊讶地检查一尘不染的袖子,自言自语道:“居然连床底下也这么干净,难道我不是第一个?”
“你不能再呆在这儿了,这是最后一晚。”莹姐又重复了一次,她语气冷淡,还带着些许怨气。
“小时候我妈说,生的黑也是一种优势,却没说是因为藏在床底别人难发现。”
“我说话你听见没?!”莹姐立起,咬唇喝斥道。
陈固安一愣,随后平静地看着她,苦笑道:“我明天一早就换个地方,不会继续连累你。这几天辛苦你了,老板娘。”
“换个地方?”莹姐摇头道,“你没必要说酸话,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收买了执印亭的薛司马,诋毁我是黄党余孽,官差每天挨家挨户地搜捕我,我总有一天藏不住的,所以要赶紧离开镇子,越早越好。”陈固安一口气说完,然后从口袋取出藏起的杯子,坐在小桌旁斟满了酒。
“但在找到阿星之前,我就只能呆在冕水镇。”
说罢,他“嘶溜”一口饮尽。
莹姐吸了吸鼻子,低头道:“阿星已经失踪二十多天了。”
“二十二天整。”陈固安别过头,从竹帘缝隙望见惨白的月亮,“过了今晚就是二十三天。”
“奉命去抓犯人的是那个梅不宁,听说当时公孙鹤刚从阔别城回来,也在镇子里。李府的丫鬟说,阿星当时的确跟那个犯人一起,在作坊烧起来之前,他们两个就一直在里面……”
“别说了!”陈固安打断她,捏杯子的手明显在颤抖,“没亲眼看见……谁也不能做那种判断。”
莹姐张了张嘴,沉默半晌后,移步到陈固安身旁坐下。
“你待阿星如己出,我何尝不是看着他长大?现在出了这档子事,我跟你一样日日夜夜地揪心。但现在你们两个,已经有一个是生死未卜,另一个又是在逃的死犯,你若一天在镇子里不走,我就会一直害怕……”
“害怕什么?”陈固安抬起头,眼睛里除了浑浊的血丝,还有更多深藏的别的东西。
莹姐愣住,避开他的目光:“我害怕,以后阿星万一回来,你却不在了,他该有多伤心。阿星他……他打小就命苦,这辈子就你这么一个亲人。”
陈固安的眼神重新黯淡,道:“你说得对,所以我更不能走,要是连我都走了,就没别人能救他。况且,要不是那天我扔下他一个人,也不会有后面的事。”言毕,他又将酒杯酌满,眉宇间闪过一丝痛苦。
“今晚,我一定要走一趟李府。”
“李府?你真不想活了?!”莹姐难以置信,几乎是跳了起来。
李府曾是朝廷权臣府邸,向来防卫森严,人尽皆知。况且,据说此前李府里出了些状况,近日更是加强了守备,活人竖着进去定是横着出来!
“如果阿星还活着,只可能在一个地方,那就是李府。”
“陈固安!”莹姐一个巴掌将酒杯打落,怒气冲冲道,“不走也就算了,居然还想往火坑里跳……你还不如刚才直接被那刀疤脸带走,兴许被抬着去还能舒服些!”
“当然不能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我在李府打过几天木工,对那边的地形不是一点点熟悉。”陈固安摸着湿漉漉的胡茬,压低了声音,“老板娘,你如果想帮我,就替我去一趟执印亭,替我找一个人。”
莹姐冷冷一笑:“我脑袋被门挤了才会帮你。”
“那个人叫黄慷,李府就是指认他纵火烧我的作坊,是个替罪羊。”陈固安自说自话,“他被官府的人抓走时,我正好在场,除了听见他喊阿星的名字,还听到他拼命喊出一个奇怪的词儿,叫什么……‘十二夜雪桃’。对了,黄慷就是当年……”
“我知道镇西黄家的来头,用不着你来告诉我。”莹姐摸了摸手上的镯子。
“就说吧,帮不帮我?”陈固安的表情坚定如铁,跟往常一样。
“你……”莹姐刚要翻脸,却欲言又止。
眼前,男子的脸突然有些模糊。
陈固安,第一次见到他时还是在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
虽然在不少人眼里,他就是个突然出现在冕水镇的陌生人,黝黑的肤色很像东边的海民,有些特别却又显得不太和谐,但他拥有类似本地人的淳朴性格,加上很能吃苦,沉默寡言却是个热心肠。所以没过多久,他很快就融入了镇子里。
后来在某个炎热的午后,伴随附近工匠敲打钉子的“叮叮当当”,这个大汗淋漓的健壮男子,第一次在她的面摊点了一碗招牌燃面,然后做了一件她至今都忘不掉的事……
“老板娘?”陈固安在她面前晃了晃手,“怎么没魂儿了似的?”
莹姐回过神,趴在桌子上长叹了一口气,道:“喂,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棺材?”
“黑色的就好,多谢!”陈固安没思考便脱口而出,之后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好,你寄放在我这儿的五十两赌本,我就用来给你办后事了。”
陈固安拍案而起:“王八蛋老吴上次害我输光,那五十两是我翻盘的银子!”
“命都要没了,翻盘还是等下辈子吧!”莹姐冷哼,然后眉头一蹙,“老吴……等等,你之前说的‘十二夜雪桃’,我怎么好像在春来客栈听说过……”
“春来客栈?老吴开的那家?”
“嗯。”
“你当时听谁说的,还想的起来吗?!”陈固安的瞳孔一下子放大。
黄慷在集市被抓的时候,他一说出那几个字便马上被堵住了嘴,因此可以断定“十二夜雪桃”必定是个很重要的线索。弄清楚“十二夜雪桃”的来历,也许就能知晓跟阿星在一起的那个人到底是什么身份,这个人跟李府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李府的人要将二人逼入如此绝境。
莹姐使劲戳太阳穴,片刻之后摇头道:“不行,客栈里鱼龙混杂的,况且是老早以前的事情,真的记不得了。”
“记不起就算了,不勉强你。”陈固安缓缓点头,难免有些失落。说罢,他余光瞥向窗外,瞳孔里竟映出一丝光亮,紧接着“唰”地站了起来。
只见他快步走到窗边,一把掀起竹帘,神色紧张得难以名状!
莹姐见他古怪,心中生疑,刚想开口发问,却听窗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怎么了?!”她一惊,马上走到陈固安身后。
陈固安咽了口唾沫,目不转睛道:“外面失火了……大火!”
“又不是秋干气燥,怎么会失火?”莹姐将信将疑,待她探头张望,发现远方郊外的夜空下,果然有好几处连绵的火光,“还真的……那刚刚的声音是?”
“应该是界术!”
“界术?难不成是哪个城里来的界师醉酒,跑到野外撒泼?”莹姐皱眉道。
火势蔓延得很快。没多久,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远处的异状,于是街上不断有吵杂的声音,附近巡逻的官兵似乎也收到传令,开始成群结队地朝大火方向移动。
“是怎么回事都无所谓了,但那边是后山的方向——是葬阿星爹娘的山坡!”陈固安一拳砸在窗沿,咬牙道,“明天是那个日子,怎么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你是说明天的验界大会么?”
“你不知道,明天不单单是验界大会,也是阿星爹娘的忌日。”陈固安想起前些时日,阿星还曾算错时间独自上山祭拜,短短几十天后便物是人非,顿时一阵揪心,“对了,老板娘,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最近除了官差在搜人,李府的侍卫也在到处走动?”
“没错,不过李府好像不是在搜人。听南边的农民说,他们连臭水沟和麻雀窝都不放过。”
“看来八九不离十了……”陈固安思索了一番,随后抬脚跨出窗台,半个身子都钻了出去,“老板娘,我现在趁乱去趟李府,你在大牢里有眼线,定要替我好好问一问黄慷!”
“问‘十二夜雪桃’的事?”
“恩!”陈固安点了点头,嘴角的笑容转眼即逝,“如此,我才能有跟李府较量的筹码。”
“好吧,我明白了。”莹姐似懂非懂,不知道陈固安口中的“筹码”指的是什么。此刻她内心还是想阻止他,但当她察觉到对方眼里摇曳的火焰,以及突如其来的焦灼气氛,忽然明白眼前的男人就算平时再忠厚老实,也不会在今天晚上听她一句劝的。
毕竟这个男人一旦做了决定,就从来没有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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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火光冲天。
热浪伴随空气中呛鼻的烟尘,将一众人等阻挡在山脚下,不得前行。人群中有不少官府的差役,大多神情焦虑、不知所措。另外还有一些打扮异于常人的男女,三五结群地站在一旁,正窃窃私语,看起来比那些官差冷静得多。
忽然,大火上方传来一声炸响,一男子破空而下,如疾电般落在众人面前。他看起来四十大几岁,穿一身宽松的白色衣裤,上衣正反面各有一处蛇形徽记。
“尹先生,可看清楚是什么东西了?”带头的官员迎上去,正是执印亭薛楷薛司马。他神色有些紧张,但惶恐的眼睛里,更多的是对眼前男子的敬畏。
“唔……怕是什么厉害的灵兽,但是灵力之强,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总之,请先把附近的居民疏散了,我怕等下万一打起来,免不了伤及无辜。”尹先生眉头紧皱,随后朝一个同样装束的年轻人招了招手,“子晋,你陪他去,有什么情况立刻报。”
“知道了。”年轻人瞥了眼官员,似乎有点不高兴,但还是乖乖地走到薛楷身旁。
“好,好,有学院的先生坐镇,薛某也安心一些!”薛楷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朝身后的差役喊,“所有人都跟我走,这里就交给学院的诸位高人!”
“是!”众差役举起手中火把,排着整齐的列队随二人快速离去。
“跑的倒真是快……”尹先生口中嘀咕,目送官兵和师弟离开,然后转过身,担忧立刻又爬上他眼角的皱纹。
是夜,山丘就像火海里走出的厉鬼,张牙舞爪,乱坟破树就是它遍布全身的爪牙。但是他清楚在那火海之中,还有一片巨大的阴影,那不是什么灵兽,更不是什么厉鬼,而是别的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招惹那家伙的人都已经逃了,您又为何要趟这口浑水?”突然,一个女子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尹先生扭过头,愣了愣,随后拱手道:“哦哦,原来是冲乾学院的丽先生!上回千秋城一别,没想到会在这里又碰到!”
“从千秋城来一遭确实受罪。不过尹先生,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缘分吧?”丽先生浅笑,露出好看的牙齿。火光正好衬托她的高鼻梁,使其看上去颇有些百猎国人的风情。
尹先生也朝她一笑,随即正色道:“按丽先生刚才的话,似乎知道谁是第一个目击者?”
“啊,是紫天学院的申逑。您缺席了自然不知道,他在晚宴上喝高了,带了两个姑娘出门玩耍,不料竟在后山碰到了怪物!”说罢,丽先生掩嘴咯咯地笑,“申逑倒是逃出来了,现在正在客栈休养,却可怜了那两个女子……”
“申逑?他怎么来了?”尹先生一听到这个名字,马上抑制不住震惊,“难道也是为了明天的大会?”
“嗯哼,据说这次验界大会,有人请他来做见证人呢!”
“这年头还有人请的动他?”尹先生有些意外,又问,“也就是说,这山火也是他放的?”
“大概是为了防身,不得不使用了界术吧?”丽先生耸了耸肩,随后压低声音道,“我听紫天学院的人说,申逑也对那怪物说不出个所以然,恐怕山上的东西真没那么简单。”
“嗯……”尹先生点点头,若有所思。
“所以说,尹先生为何站在这里呢?”丽先生挑眉问。
尹先生背手而立,眯起眼睛道:“既然怪物威胁到平民的安全,我就不能放任不管。学院派系和江湖门派之所以不同,就是因为我们心中常存职责,不是么?”
“尹先生高风亮节,不愧为空知学院的老前辈,令人景仰!哎,说来真是惭愧……”丽先生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其余人等,“我跟几个晚辈倒不是为了尽职。只是,那两个被申逑带进山里的姑娘,其中一个正是冲乾学院的后生,所以不得不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