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穿一条裤子?”黄慷咽了口唾沫,有些懵了。王家若是跟李府穿一条裤子,只能说明一件事情——自己从头到尾都被人耍的团团转。
“王大淘那日来找我的时候,说的可是截然相反的话啊!”
“怎么会……”小兰同样吃惊不小,脸上写着难以置信,“你说的可是千真万确?”
阿星“嗯”了一声,随后便将李灿金与王大雷整日厮混,于私塾内外横行霸道的事迹翻了个底朝天。因为亲历的缘故,他将事情的缘由细节说得头头是道,结合自己时而愤恨、时而悲切的情感,经过适当的添油加醋,既生动又形象,让人不得不信服。
黄慷和小兰听得默然。
“有一次我偷听到王大雷跟李灿金的对话,才知道不止他们俩关系密切,连他们的父辈之间都常常有往来,只是没几个人知道罢了。”阿星眯起眼睛,神神秘秘地道。
“可恶,那王大淘明明说自己与李府结过梁子,愿意帮我们安排强化师傅,还说已经帮我们打通了城里的销路,一定能将这批货卖出最好的价格。”小兰气得浑身发抖,柳眉倒竖,“他还说只要赚到这一笔钱,我们黄家就能东山再起……我黄家对他恩重如山,没想到竟是个狼心狗肺的大骗子!”
说罢,她攥紧布袋,咬唇道:“我这就去找那姓王的算账去!”
黄慷一把抓住她,忙道:“小兰,切莫冲动!”
“姑娘,冲动是魔鬼!”阿星拦在小兰身前,“况且王家门口有家丁守着,又跟执印亭的薛楷薛司马熟络得很,没那么好闯的。”
黄慷点头道:“小兄弟说的不错,我们还是坐下来好好想想对策才是。”
小兰却不为动容,伸手指着阿星的鼻子道:“从刚才开始,你就对我父女再三阻挠,我看你根本就是与那姓王的、姓李的一条道上的!”
“喂,我可是好心好意……”
“闭嘴!你这小杂鱼,明明就是王大雷派来拖延我们时间的,等我们晚些到了王家,恐怕什么都没有了!”
话音未落,她突然挣脱开父亲的手臂,飞起一脚朝阿星的胸口踹去!
然而阿星身形敏捷,连忙一个侧身闪躲后,竟出手一捞,将小兰的右脚捉在手里,任凭她怎么挣扎谩骂都不松手。阿星本就与王、李二人势不两立,哪里受得了小兰这等语言污蔑,一时血液上涌,总算恼怒骂道:“臭婆娘,你到底还想不想讨个公道了?!”
“你……你说我什么?!”小兰脚踝吃痛,含泪道,“你放开我,快放开我啊!”
“小兰,你快给小兄弟道歉!”黄慷见状,连忙劝解道,“小兄弟,我家女儿就是这个脾性,她也是为了我黄家好,并非故意与你作对,请手下留情吧!”
小兰咬牙犟道:“我没说错,凭什么要道歉!哎哟……疼!”
阿星狠狠盯着小兰的眼睛,心想这暴脾气的婆娘,老子明明是想帮忙,怎反过来对我蛮不讲理?若是长久下去,恐怕一辈子都嫁不了人。直到小兰眼神开始闪烁,不敢再看他,阿星才深呼了一口气,缓缓放开了手。
小兰边骂边揉脚踝,哽咽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忍不住眼泪,坐在地上小声抽泣了起来。
阿星见不得女孩子流眼泪,想想刚才确实手劲重了些,此时心生歉意,已有些后悔了。
“对……对不起。”他沉默了须臾,低声道。
小兰冷哼一声没说话,但脸上的怨气明显缓和了不少。黄慷坐在一边安抚着女儿,心想到底是两个孩子,骂架、和好都是一转眼的事情。
待二人又冷静了些,阿星才又开了口:“王大淘若是想制止你们上门闹事,根本不用派我来拖延时间,只随便找个理由,你们就被请到执印亭去‘喝茶’了。他之所以敢肆意妄为,就是摸准了你们没有证据。”
黄慷点头道:“的确。毕竟东西从没离开过眼,我们现在去跟他讲理,确实是无凭无据。”
“总而言之,现在去打草惊蛇,讨回公道的希望才更加渺茫。”阿星盘腿坐下,视线停留在小兰手里的布袋上:“小妹妹,包里的东西让我看看呗?”
“……你!”小兰见阿星又胡乱称呼自己,立刻粉面生威,但见父亲点头默许,犹豫片刻后,还是将布袋递给了阿星。她想,反正里面早已不是值钱的东西,事到如今,到谁的手里都无所谓了,况且冷静观察下来,这小子的确像是知道些什么内幕,暂且看他到底是想唱哪一出戏。
“喏,”小兰朝前一递,“我倒要看看你究竟能瞧出什么名堂来。”
阿星接过布袋,从里头里掏出两个坚硬的小物件,马上惊讶道:“居然是桃胡微雕,刻的全是生肖的模样,有趣有趣!”
经过巧匠强化后的桃胡,质地生变,能在太阳底下发出黄金般的光泽。桃胡微雕本就精雕细琢,由天工界师运力强化后,外形更显精致,还为这些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增添了一抹金光,由此激发了富人们的兴趣,纷纷重金收购。
据说城中达官贵人如此偏爱桃胡微雕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当今皇族之中,有某位大人物极其痴迷于收藏此物。然而桃胡微雕手艺之难、强化工序之繁琐,就连城里的作坊都不敢保证必出精品,所以这些年来就连桃子的价格都跟着水涨船高。
阿星又将桃胡观摩了时许。
布袋里的这些桃胡微雕,即使迎着阳光望上去,色泽也是黯淡无光,显然还未经过强化。虽然自己也不懂桃胡手艺品的门道,但仅凭一双门外汉的眼睛来看,这些桃胡微雕即便精妙,作为少爷大小姐们的玩物还凑合,然而缺少强化师傅的那道工序,应该卖不出什么大价钱。
阿星正把玩着,突然一拍脑袋问:“咦,你们不会是在镇西开珠宝铺的那个黄家吧?”
“呃……”父女面面相觑,黯然道,“正是。”
阿星激动道:“听陈叔说,我爹娘刚到镇子做辣椒生意时,因为凑不足银两打点帮客亭的官差,还受过你们家黄老爷子的接济。叔叔,你可记得?”
“辣椒生意?倒是没什么印象了,”黄慷摇了摇头,“不过家父仙逝以前,确实好善乐施。偶尔接济一下当地的平民百姓,太正常不过了。”
阿星点点头,先是投以感激的目光,然后小声叹了口气,回忆起从前陈叔酒后谈起过的旧事。
镇西黄家曾经是阔别城赫赫有名的珠宝大户,黄老爷子靠祖传的微雕手艺起家后,竟神奇地打通了南疆商路,经过百十年异域珍宝交易的积累,终于跻身贵族行列,甚至当年仅仅贩卖一两件珠宝收藏,便能保家族数年衣食无忧,就连当时的阔别城主,也经常在黄家的客席中出现。
那个把黄家送上顶峰的人,叫作黄之焕。
只是后来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黄家的基业于一日间轰然倒塌,黄之焕更是于家中自缢身亡,黄家上下几百号人无家可归,于是大部分都被迫离开了阔别城。而这个黄慷应该就是在多年前流离至冕水镇的黄家后裔,他的父辈在镇西开了一家小小的珠宝铺,也算是勉强地继承家业了。
“对了,叔叔是黄之焕的什么人?”阿星接着又问,语气相较之前缓和了不少。
“惭愧,本人便是黄老爷子的玄孙。”黄慷苦笑,神情一阵悲凉。
“如此算来,距离黄老爷子去世,差不多有近一百年了……”阿星掰了掰手指,又问道,“我听说阔别城主曾经派密使将一颗北海金珠送到你家中,命你父亲雕出一条以假乱真的小鱼来,不知道这件事是真的假的?”
小兰轻蔑地一笑:“太爷爷去世后,我家就跟皇室断了来往,那种传闻怎么可能……”
“咦?”黄慷听后竟露出讶色,令旁边的小兰笑容一僵。他盯着眼前这个不起眼的农家少年,怎么也没想到竟会有人提这件旧事,而且还是一件时隔多年后,早已鲜为人知的旧事。
黄慷于是恍惚了须臾,慨然道:“其实确有此事,镇西的家中还留有老城主的一封亲笔信。这封信正是二十年前,家父亲手从使者的手里接过来的。”
小兰听罢,目瞪口呆道:“爹,我小时候您不是说过,什么阔别城使者、北海金珠……这些都是骗人的么?!”
“这件事情,以后爹慢慢跟你解释……”
“爹,你……”
“想不到小兄弟的消息如此灵通,”黄慷索性不再理睬小兰,转而饶有兴趣地盯着阿星的眼睛,“不过,你问此事作甚呢?”
“只是坊间流传的小道消息,我随口问一句罢了,”阿星面露得意之色,心道原来陈叔的醉话也不全是胡诌,“好奇心,好奇心嘛!”
“哦,是这样啊……”黄慷憨厚地笑了笑,随后点了点头。
阿星也冲他咧嘴一笑,转而正色道:“我此前听闻,叔叔的珠宝铺经营得有模有样,想必若是真的缺钱了,还能靠微雕手艺赚些零花钱,珠宝和微雕都是富人爱好的东西,就算不能大富大贵,也不至于会落到今天这地步啊?”
“还不都是怪李灿金那个小畜生!”小兰怒骂道。
“叔叔,您和李府到底有过什么纠葛?”看到小兰涨红的脸蛋,阿星更加好奇了。
“这个……”黄慷面露难色,似乎是有隐情不愿意说。
“叔叔不方便说,不说就是了!”阿星摆了摆手,心想你不肯告诉我便罢,回头问问陈叔去,如果陈叔不知道,还可以问莹姐去,她的消息恐怕是冕水镇最灵通的了。
黄慷歉笑道:“总而言之,我和女儿将这批桃胡送到王家,亲眼看着郭师傅一一强化了,但一夜之后却成了普普通通的货色,别说强化的痕迹了,所有桃胡都被掉了包。奇怪的是,这袋桃胡除了在郭师傅手上的那段时间外,根本没有脱过我的手哇,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
阿星道:“所以布袋里的已经不是黄氏微雕了咯?”
小兰一把抢过阿星手里的布袋:“当然不是啊,这里面的东西虽然不差,但也只是不错的赝品罢了。我们送去王家的这批货共十二枚,名为‘十二夜雪桃’,是手艺失传后留下的最后一批黄氏微雕,未经强化便已价值连城,怎么可能是这些平庸之物所能比拟!”
“‘十二夜雪桃’么?啧啧……”阿星若有所思了一会儿,突然瞪眼大叫道,“诶?等等,黄氏微雕手艺已经失传了?!”
“哎呀!”小兰惊叫了一声,捂住嘴巴,惊恐地望着父亲。
完蛋,说漏嘴了!
“女儿啊,”黄慷长叹一口气,表情复杂地看着小兰,“有你这张嘴,我黄家覆灭指日可待了……”
“爹……我错了……”
“等一下,”阿星挠挠头,凑上前去低声道,“等一下,我有点想不通……”
黄慷打断他,苦笑道:“小兄弟是不是想说,黄家微雕的手艺既然失传,那这最后一批桃胡便是我们翻身的唯一本钱,正常人都会锦囊玉匣格外小心保护,为什么我却偏偏将它们放在一只又破又烂的布袋子里?”
“就是呀……哦,我好像明白了!”阿星竖起食指,恍然大悟道,“一定是因为这些桃胡格外珍贵,若是用锦囊玉匣装着,一定会遭有心之人觊觎,但是如果是放在平常的布袋里,反而能掩人耳目!”
说罢,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很有道理,嘴角渐渐露出得意的弧度。
“小兄弟,这次你倒说错了。”黄慷摇了摇头。
“啊?”
“人们虽不知道微雕手艺是否失传,但却知道黄家破败后,黄氏微雕已绝迹多年,再也没有新的作品面世过。因此除了少数黄家子嗣之外,根本没人知道‘十二夜雪桃’的事情。这十二枚桃胡由父亲传给我,是我们家族最后的象征,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拿出来的。”
黄慷别过身,扫了眼热闹的淮南街,神色黯然道:“前些日子,珠宝铺被李灿金那小子整垮后,我为了凑齐伙计们回家过年的盘缠,变卖了家中所有能值点钱的物事,就连……就连小兰的那些漂亮衣裳都拿去当铺换了钱。哎,你看她身上穿的,都是她娘遗留下来的旧衣裳。”
阿星一愣,扭头瞥见小兰将裙摆往上提了提,白皙的脸上闪过失落的神情。姑娘年纪虽小,但不管什么年纪的姑娘,都不可能舍得自己心爱的衣裳,这个道理阿星还是明白的。
“爹爹始终当王大淘是好朋友,也不知道他跟李府有那层关系。听说王大淘愿意相助,爹爹喜出望外,昨晚便将救命用的桃胡带到他家。谁知道……”小兰攥紧衣角,竟有些哽咽了。
“所以别说锦囊玉匣了,家中能用得上的东西,便只剩下灶头和几把旧椅子,这‘十二夜雪桃’确实曾用金器保存着,后来金器被变卖,也只好用布袋子随便包裹一下。都说咱们黄家一代不如一代,此话倒是一点儿都不假。”黄慷说罢自嘲地一笑,然后瞧了眼阿星紧皱的眉头,心想自己为什么要对一个小孩子谈起这些。
说得再多,也不可能真指望这毛头小儿帮上什么。毕竟现在看来,他们要面对的可是李家、王家两股势力。谁都知道在冕水镇,这两家几乎是谁也无法撼动的。
早集的一片喧哗声中,三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阿星倚着竹筐,阖上眼睛。先前他还在犹豫是否要多管闲事,现在却已经在琢磨着对策。毕竟黄家曾经接济过他爹娘,若不出手相助,他阿星岂不成了忘恩负义之流。
此时此刻,他脑海中不停回想刚才和黄慷、小兰二人的对话。
李府搞垮珠宝铺在先,王家骗取黄氏微雕在后,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有计划的合谋。可黄家和李家到底结下了什么梁子,犯得着让李灿金不惜先将黄家弄得一贫如洗,又联合王家骗取这“十二夜雪桃”呢?难道真的因为想得到这黄氏家族至宝?
仅此而已吗?
另外,李灿金一个傻不愣登的纨绔子弟,真的有黄慷说得这般能耐,使手段整垮了一间开了好几十年的珠宝铺?凭借王大淘、王大雷的肥猪脑子,真的能出谋划策、骗取宝贝?
思考了良久,阿星终于睁开了眼睛,发现黄慷、小兰二人竟都在盯着自己。
他先是一愣,然后清了清嗓子,笑道:“我是可以帮忙啦,但要想拿回桃胡的话,叔叔还得答应我两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