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入秋,恰似雨连天。
微凉的风从窗户吹进了我的屋中,本就孤寂的院落被衬的更加悲凉。
淡青衣的少女身姿娉婷,纤长的手指把玩着笼中的鸟,但水眸却略显无神,淡望着面前塘中的枯荷。
池塘被雨水激起了些许涟漪,一圈一圈从内到外得散了开来。
我叹了口气,垂下了手:“又是一季'留得枯荷听雨声'。”
看那些残荷怪可怜,我想我自己本也是个通人情的人,于是便命人拿来了一把纸伞,想将那些残荷都取掉,放在屋内。哪怕枯了,但总比在屋内看着神伤惆怅更好。
我并未叫青雨和水鸾同行,毕竟只是这么些小事。再者,我也觉得自己是时候该积德了。
我自嘲着笑了笑,撑开了伞。
今早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地碎荷。
我看着那些花们,明明确实说得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可到头却是如此,不如满地的琼花枯叶。
是啊,我忘了。梧桐会相待老,鸳鸯会双死,连人最后都是舍身如古井水,何况是荷这种东西。
绿叶阴浓,遍地塘水阁,偏凉多。现在竟骤雨打新荷了。小雨吹过,落到了我的脸上。我瑟瑟地想。
“......啊......似花还似非花.....”
我捂捂鼻子,一股难闻的味道从树上飘了下来,不禁皱了皱眉。据我记忆中所知,这味道应该是酒,并且闻着酒性烈得很。是谁造次?明知苏府除欢喜事严禁私自饮酒,她这小院落,除她和那些家仆外,还有什么大胆的人?
我抬头,依旧轻撑一把油纸伞,没有挡住凉凉天意,也没有遮住潋潋花色。并未看清他地脸,却觉得那袭绿袍格外熟悉。但我却依然压住了眸中的怒气,说:“公子手上拿的是什么?”
树上的那人饮了一口:“嗯?什么?”懒散的声音有些似曾相识,但在记忆深处,却有些忘了他。我不以为然,只能以为自己记错了。
我深吸一口气,重复了一遍。
“酒啊,”他懒洋洋地回答,拿起酒坛子一饮而尽,抛了下来。我接住了那样东西,上边用红纸贴这,写着三个字:“丛中笑”。我曾见那些下人们闲空的时候丢掉过,似乎是一家有名的酒坊的东西。见果然是个酒坛,我立马吼道:“府内禁止喝酒,莫非你不知吗!”
“谁定的破规矩,反正我是不知。”树上的人转了个身,压根就不把我当回事,干脆就不理我了。
我咬咬牙,逼出了几个字:“你给我下来!”
树上的少年皱皱眉,本想转个身继续睡,却不料他“哎呦”一声,一不小心掉了下来,摔了个底朝天。
他撇嘴冷哼一声,摸摸屁股,就连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嘀咕着拍了拍身上的灰。
洛扶风抬头看了我一眼,接着笑吟吟地道:“苏四小姐,别来无恙。”
那一树琼花落下,我终于想起他来了,是上次赌场中看见的绿袍少年,这回又看清了他的眉目,是那样玲珑天成。
他笑容不减:“可是你说我们要'再见'的,这回可不怪我。”
我顿顿,倨傲地微微低头,就算是打过招呼了。
干荷叶,色无多,不奈风霜生。他却笑了笑,道:“你还是如上次见面一般桀骜不驯.....”
我轻哼一声,抬头淡淡道:“那是。”但实际比起这些此花飞尽的雨,更讨厌的就是眼前这个人。
他扬眉,叹气道:“恃壮者易疾。”
他话说到这个份上,估计读了些书的人都会知道前一句便是“好胜者必败”,比起他说的这句,更能表达他心意的也就是那句了。
我撇撇嘴,想说什么,却不知用什么话来讽刺他,便笑着:“你知申涵光的《荆园进语》,那你可又知《苏家门规》?”
他打了个哈切:“知道知道,第一条'不知者无罪'和第二条'园中饮酒者重赏',小爷我记得尤其清楚。”
“比于赤子。”我冷笑。
“彼此,首先要是'含德之厚者',是吧?”他轻笑,从这个角度看,他的样子迷离了些许,雨飘飘洒洒,这时我才注意到他这回不似前一次,反而却用红绳束起了发。
但更令我出乎意料的并不是这个,而是没想到他居然也略读书史。
我试着冷静下来,压低嗓音,凑在他耳边:“赤子,我来纠正一下你。私饮酒者,杖罚五十。”
他似乎知道我在威胁他,不干风月,“噗”地笑出了声:“果真纨绔不饿死,这样吧,我替你算一卦,如何?”
“我才不要你......”话为说完,洛扶风便拎起了我的手,用他的指尖搭在我的腕上。这时我感觉到了,他的指尖真的很冰很凉。秋香吹过,他更显出了一种游离美,我听他隐隐念道:“六五驳,水盖寨....”
秋风吹过,卷起一地情思。
吵。
“下下卦......梦中得宝之象凡事,枉费心力也。要明晰哲理哦,苏小姐。”他睁开细长的凤眼,我趁机抽回了我的手,习惯性地摸摸腰间的东西,“不过,你与我很有缘。”
我眉头一紧,下意识望他腰掐去,他再次“哎呦”一声,无辜地看着我。我瞪了他一眼:“你搞什么鬼东西,原来是个道士,也没比赌场的地痞好多少。”
“道士这个词,太俗了。”他摆弄着他自己细长的发丝,虽说是个男人,但此时看着却十分阴柔,意外地美,“不过,你可以叫我——扶风哥哥~”
我美目微睁,未扫脂粉的脸,此时却红若桃李,不知是他的话一激,还是一地秋色衬地如此。
“对啊......”他微微张起似血的红唇,口中含着邪笑,“你一口一个赌场,是对那很熟吗?”
我清咳一下,努力恢复着原来的立场:“你脑子是被风吹坏了?现在可还微深秋呢。”
洛扶风扬眉,秋风暂借,笑道:“去年被寒风吹坏了,没事,见笑了。”
他虽表面这样附和,可心中却认为我有所隐瞒,在我不注意时,他早便偷偷地瞄到了我腰间随身携带的东西,正好与我所说恰恰相反,但从我的口中没能得到他自己所想要知道的事,也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
听了他的话,我微愣,忽然间想起了些什么,于是,我问:“你怎么会在这?”
他本欲要回答时,水鸾却急急忙忙地撑着伞,拎着裙子跑过来,看了洛扶风一眼,凑到我耳边说:“小姐,家主找你。”
我因她的动作点点头,回眸,见绿袍少年竟无辜地倚靠在树边,戏谑地看着我,清隽的眼中无一丝波澜,与之前的他居然有了不同。一副乖巧省事的样子。罢,在这大苏府中估计他要惹什么祸,恐怕也难随他的愿,被别人看到了,哪怕是家仆,也一定是会管的。我想。
但我却忽略了一点——既然有人带他来到这苏府,便也一定会有人护他周全。
我也没有多说什么,提着油纸伞转身就走。
却不知,身后的少年看着我的背影,略微充满回忆地顿了顿脚步,蓦然无语,颤抖的双手在片刻之后,竟又回头拾起了“丛中笑”酒瓶的碎片后,又重新带些留恋与醉意迈步离去。
是了,抬头望见的是一树春花,我当然也不知,这洛扶风对我动了什么心思。
池塘飞雨,素雨染衫,断肠院落,也只有“默默伫”,轻轻蜚语。至少洛扶风是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