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过后,宾客已经告辞。
夜深了,韩府恢复了平静。一盏盏红灯笼的光辉映照着夜幕中的韩家大院,温和而喜气,低调而朦胧。空气中残留的硫磺气味散发出余喜未尽的气息。
韩府中庭的东厢房里,一对高高的红蜡烛蓬勃地燃烧着,烛泪顺着烛身慢慢滴落下来,在烛根堆积成厚厚的一层。守房丫头秋月与夏莲回自己房休息去了,烛花一球一球地积压成厚实的火球后,突然齐根断了,噗地一声掉到条案上!如释重负的烛火摇晃一下后,重新燃成了两朵盛放的烛花。
烛光中的新房酒气熏天,醉成一团的韩星刚卧在枣红色的大床上,口中不时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言语。鲜红的帷幔遮住了他的上身,他的两条腿隔着帷帐伸了出来,脚上的一双朱红色绣花男袜在烛光中格外刺眼。
陆媚儿耳听着韩星刚跌跌撞撞地被男佣扶进新房、自顾自地躺倒到床上、口中不知所以地喃喃自语,心里又急又恼,可早就打定主意跟随韩星刚一辈子的她一直端坐在靠床的一张红杌子上,默默地等候韩星刚为她揭开红盖头。
姨母家的女佣王妈反复叮嘱过她,盖头一定要让新郎亲手揭开,这样才能保证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她等啊等啊,耳边已经响起午夜的更声,身边的韩星刚已经高一声低一声地打起呼来。知道他不可能揭盖头了,陆媚儿只好自揭盖头,叠整齐后,把它摆放到梳妆台上。
她换上一套粉色的睡袍后,来到床边。韩星刚露在床外的两条腿令她心生不舍。她弯腰用力,把他的腿挪到了床上。小心翼翼地为他盖好被子后,她安安静静地爬上了大床,安安静静地躺进了韩星刚的被窝。
她侧脸向他,借着烛光凝视着他散发着酒气的脸庞,心中的委屈慢慢被赌赢了的感觉所攫取,脸上浮现出胜利者的微笑。
韩星刚眉头紧锁,双眼紧闭,眼皮时不时微微抖动一下,嘴巴不时咕哝一声,脸上罩着厚重的哀伤。
陆媚儿心里一酸,忍不住伸手放到他的脸上。韩星刚忽然抓住她的手,口中喃喃叫了一声:“云裳!”另一只手紧跟着也揽了过来,陆媚儿被他紧紧搂进了怀里。
第一次被这个暗恋了许久的男人拥抱着,陆媚儿的意识陀螺一般,飞快地转动起来……。她窝在他的怀里,呼吸着那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整个人如坠幸福的深渊……
睡梦中的韩星刚正在拼命寻找云裳,她的身影在万头攒动的人海中忽隐忽现,他仔细地辨认着,快速地追赶着……
哦,他终于抓住了她,把她紧紧拥进了怀里……
他下意识地寻找着她的双唇,当他的唇触到那两片温热时,情不自禁地靠了上去……
不对,不对,韩星刚双手一推,身子一转,哀痛地叫了一声:“不是”,整个人又沉沉睡去……
刚刚沉浸到幸福之中的陆媚儿被韩星刚的举止吓了一跳,眼看着他背朝她顾自睡去,心中的热火遭雨泼一般,顿时绝望如死灰。
她盯着韩星刚冷冰冰的后背,脑海中想起回到京城后发生的一幕……
两年多前的一个凌晨,韩星刚和他的几个朋友突然从外面回来,匆匆收拾好行李,不和她打一声招呼,就准备离去。
陆媚儿一直不动声色地注意着韩星刚的一举一动,当她从房间的门缝里看到韩星刚他们即将离去时,“噗”的一声开了门,兔子一般冲过去,拦到了韩星刚的面前:“星刚,带上我!”
韩星刚毫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一声不吭。
陆媚儿继续道:“当初,姨母让我跟你到临安后,我就只剩下了你一个朋友。我去临安是为了你,我来这里也是为了你,你就是我的亲人,现在,你丢下我就走了,我依靠谁呢?大通城是一个可怕的地方,你和朋友们都难以立足,我一个女孩家又该怎样生活?末生,你不会不管我的死活吧?”
韩星刚看着面前这个看似万分柔弱的女子,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回应:“一起走吧!”
陆媚儿如获大赦,蹦着两只脚跳进房间,飞快地收拾几件简单的行李,打成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就跟着韩星刚他们上了路。
离开大通城的陆媚儿犹如鸟儿归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终于摆脱范力的纠缠了!只要到了京城,她就不怕范力了,那里有姨母呢!
回到京城后,她住到了张弘范将军的府邸。虽然将军已经过世,但是元世祖感念将军对朝廷的一片赤诚,分别给将军的几位公子封了不同的官职,跟随父亲出征过南宋的张铭简被封为刑部尚书,和其他三位尚书一起掌管着元朝的刑法。所以,在京城,张家是常人无法企及的名门望族。
此时,范力的父亲范文虎经过几年的苦心经营,已经成为皇上眼中的能人,在大元朝堂之中顺风顺水,左右逢迎,很得一些人的仰慕。
当范力跟范夫人提及陆媚儿时,范夫人怒目而视:“儿子,你要娶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娶她!”
范力不解道:“为什么?”
范夫人一跺脚道:“你忘了当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了?她被抓到我们府上时,你才认识她的,是不是?”
范力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不打不相识嘛!”
范夫人骂道:“兔崽子,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抓她吗?她可能是你父亲的私生子!你和她有可能是兄妹。”
范力执拗道:“有可能?不是没有得到证实吗?再说,她哪点像我父亲哪点像我啊?保不定你们弄错了呢!我不管,我只要娶她,别的我都不稀罕!”
范夫人拍起了桌子:“养你这么大,你倒忤逆起我来了?你娶她不是打我的耳光吗?当年,我好不容易维护了这个家,维护了你的荣华富贵,你现在倒好,偏要娶那个贱人。天下的女人多了去了,偏偏她就这么好?”
范力脸上的线条扭曲得可怕:“我就只要她!如果你不去,我立马就出家!”说完,他佯装要出门。
范夫人一辈子从没有对人低过头,但是这个唯一的儿子却让她不得不低头:“好儿子,急什么,等我跟你父亲商量商量再说嘛!”
范力扔下一句:“我等到明天天黑,要是你们还没商量好,我就永世不回来。”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
百般无奈的范夫人与范文虎一边商量一边骂,两个人从天黑开始,一边骂一边商量一边叹息一边心存侥幸:也许陆媚儿不是陆风秋生的呢!看她样子,根本不像啊!
不知不觉间,破晓的晨光已经映到窗帘上,天已经亮了。整整折腾了一夜的范文虎夫妇决定:答应范力,去张府提亲。张家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门,能攀上张家,范家也算如虎添翼,名利有加了。
两天后,范夫人亲自出面请了当朝丞相张允善的夫人去张府提亲。张允善夫人与陆媚儿的姨母张夫人经常往来,所以张允善夫人上门时,张夫人热情万分。
两位张夫人唠了好久的家常后,张允善夫人才慢吞吞道:“张夫人,媚儿小姐回来了?”
张夫人笑着点头道:“是啊!这孩子从小无父无母,我一直视如己出,可是女孩的心事总是细腻些,而且媚儿又才华横溢,所以她的心里一直孤苦着。因此,这一两年我就让她出去走了走,一来长长见识,二来散散心。这不,回来后,媚儿的心情果然好了许多,性情也是温顺了不少。”
张允善夫人笑着凑到张夫人的跟前:“张夫人,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媚儿也不小了,有人提过亲吗?”
张夫人摇头道:“孩子刚回来不久,我们还没有考虑这事呢!”
张允善夫人低头道贺道:“恭喜张夫人了,今天有人拜托我向夫人提亲呢!”
张夫人惊讶道:“哪家啊?我们媚儿刚回来,好多人家还不知道呢!”
张允善夫人眉开眼笑道:“皇上的新宠范文虎家。”
张夫人一听,嘴角边浮现一抹冷笑:“哦,是那个南宋降将范文虎呀!这可使不得,大家都知道我家老爷张将军在世时灭了南宋,是大元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如果我们和范家结亲了,那不要笑死天下人吗?一个人可以失败,千万不能没有气节。我们家绝对不可以和没有担当的人家结亲。请丞相夫人转告范夫人,我们张家老实厚道,高攀不上范家!”
张允善夫人尴尬地笑笑,只好转换了话题,陪着张夫人又聊了一会后,无功而返了。
范夫人听后,悻悻道:“看不起我范家?哼,我还不稀罕他家呢!我倒要看看他张家还能神气几天?”心底却没有底气地叹息道:不都是为了自保吗?谁没有低头的时候?老爷啊,你可得加劲啊,不然,我们范家就左右不是人,没有生存的根基了。
范力听了母亲的回话后,气得把随手可触的东西砸得到处都是,一边砸一边对范夫人吼道:“从小你就告诉我说,我要什么都可以得到!可是现在,我要一个女人,你都做不到,你说你们活得多窝囊!”
范夫人安慰道:“儿子,人家越是看不起,我们越要争口气。世界上的女孩多的是,母亲一定为你娶个强她一百倍的女孩。”
范力嚷道:“没用,我只要她,别人再好,我也不稀罕!”
范夫人担心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心里一阵悲凉:傻儿子,你这是要逼死自己还是要逼死爹娘啊!
陆媚儿听姨母讲述了范家提亲的事情后,心里安稳了下来:姨母到底是自己的亲人,处处都为自己想得周到!
她扑进张夫人的怀里,满腹的心事涌上心头,激动的泪水悄悄下滑,沾湿了张夫人的衣襟。
张夫人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道:“傻丫头,姨母就是你母亲,要嫁也得把你嫁进正派人家!怎么会害你名节不保?”
陆媚儿泣不成声道:“姨母,其实,媚儿已有意中人。”
张夫人心有灵犀道:“史公子吧?”
陆媚儿害羞地点点头。
张夫人笑道:“放心,我一定想办法成全!”
张夫人是个做事稳重的人,她对韩星刚和史家进行了详细了解后,才请人带信请韩老夫人来张府做客。
韩老夫人来到张府时,陪在张夫人身侧的就是陆媚儿。
不出所料,韩老夫人一眼就喜欢上了陆媚儿。不久,就派人上门提亲。
一切水到渠成,陆媚儿顺利地嫁进了韩府。
韩星刚还在酣睡,陆媚儿却睡意阑珊,她的目光越过韩星刚的背影,透过鲜艳的帐幔,望向了绣着鸳鸯戏水的红窗帘,心里一阵失落:鸳鸯?哎,什么时候她和他才会成为一对真正的鸳鸯?
“云裳!”她的耳边忽然想起韩星刚的叫声,“别死,云裳,别死!”
她收回目光,看着面前这个烂醉如泥却始终忘不了死人云裳的韩星刚,心有余悸却又心存不甘:云裳在世时,她没办法赢过她,但是她已经死了,她陆媚儿一定可以赢回韩星刚,一定!
她主动地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了韩星刚的后背……
“拿开!”她面前的韩星刚忽然一甩胳膊,逃脱了她的怀抱:“你不是云裳,不是,你没有她的味道!”
陆媚儿恍如坠入了深渊,整颗心一个劲地往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