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儿,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一个六旬老人独坐在孤灯旁,对着黑暗中的人影轻轻叹道。
“我?我只想心持三尺青锋,斩尽世间妖邪,而终有一日等圣光降临人间时,我将平天下动荡之乱,开万世太平之路,为天地立仁慈之心。”那个声音沉默了许久,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我之所求,只为两字——正道!”
窗外的微光投射在藏宫的脸上,那浮动的细碎光影,犹如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在他的脸上,深深浅浅。
他的神情是平静柔和的。漆黑的瞳孔如井水般深邃,但此刻却似被月光萌生出了一种明澈而又神秘的光辉,就是这种淡淡的光辉,竟让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坚毅呢。
夜风轻轻吹动窗子,烛火在风中跳动。
片刻,恍如永恒。
老人抬起目光向他看了一眼,又低头叹道:“当今世道纷乱不安,我们江湖人,身不由己,太平之路岂是只言两语便可开辟的?你若执意如此,不随朝廷,盲目追寻正道,到最终最为可怜的还是自己啊……”
藏宫短促地笑了一声,微微合上眼眸,道:“迂腐。”
言罢,他向门外走去。但见夜空中明月高照,星星点点。
老人看着他即将远去的身影,缓缓地摇了摇头,灯光下他浑浊的眼睛,满目疮痍。
“宫儿……你可知人间正道是沧桑么?”他的声音听上去竟有些模糊了。
藏宫走到门口,身子微微一颤,背影中流露出一股缥缈虚无却又似是带着些淡淡怜悯的杀意,他缓缓转过头,柔声笑道:“师傅,恕孩儿愚昧,不知沧桑为何物,我只知一个恒古不变的真理……”
他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杀一人为罪,屠万人成王!”
素烛燃到底,烛泪瘫软在桌面。
老人身子轻倚在斑驳的墙壁上,不忍地合上了眼眸,阑珊夜色中,也不知脸上是何种表情,只是那一瞬间,他的身影仿佛苍老了许多。
藏宫见他未有答复,转身向后,他看着面前那道斑驳的门槛,沉默了许久,深吸口气,终是踏了出去。
※※※
二月初二,楼兰古城。
近黄昏。
黄昏虽是美的,但却短暂。
而莎莎的美却是永恒的。
莎莎是西域楼兰女子,一个爱笑的女子。她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仿佛天下间所有水波都荡漾在她的眼里。
她偶尔也会忧郁,每当日落西沉的时候,总是喜欢坐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延伸出去的荒漠,执手画眉。久而久之,这个行为渐渐成了她的习惯。
莎莎今天却没有时间那么做,因为今天客栈的生意实在太好了。
钱是个很可爱的东西,的确。但有时候女人笑起来比钱更可爱。
莎莎又笑了,笑靥如花。她的笑犹如初春时荡漾在湖泊上的第一抹涟漪,有着一股令男人无法抗拒的煽动力。
可眼前这个戴着黄金面具的男子似乎有点特殊呢,纵使在莎莎的笑容下他的谈吐也未起任何波澜。
“一壶龙井,麻烦了。”男子轻轻摘下面具,瞄了瞄四周,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莎莎的笑容僵在了嘴角,因为看到这个男子的脸,她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人叫坎图沙,是楼兰国太子,王的继承人。
传言坎图沙是神的弃子,他拥有着三分之二的神性与三分之一的兽性,一半暴虐一半温柔,而他额上有块仿佛烧焦的黑色胎记,据说是雷神宙斯所刺下的封印。
传言或许是假的,但胎记却是真的。
这块奇异的胎记正真真切切地呈现在那个男子白净的额头上。他左手靠在桌子上,支撑着脑袋,右手上摆弄着一根筷子,在指尖上转来转去,那感觉就像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年,只是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里却时不时地流露出一丝忧郁的高贵气息。
今天实在是一个古怪的日子呢。原本门庭冷落的客栈里,此时却汇聚了各种江湖中的奇异人士。
钱有的时候就是来得那么快啊。
莎莎几乎忍不住要笑了出来,可笑声到喉咙里的时候就戛然而止了。
因为她突然发现客栈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变了,变得冰冷而又狠毒,貌似只有饿了三天的野兽才会有这种眼神。
而此刻他们的目光,正齐刷刷地望向那个靠窗坐的男子。
时间像是停顿了三秒。
四周的温度以一种不可理喻的速度下降着。
空气中隐隐有霜花的痕迹。
莎莎忍不住想要尖叫,但发现肉体因恐惧而丧失了尖叫的本能。
如同鱼骨哽在喉间。
一个身着紫色锦衣的中年男子突然轻轻地笑了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向靠窗的男子走去。
他的步伐很小却很轻灵,似是走了一小步却是跨了一大步,犹如飞燕点水,这江湖上除了少数人外,只有华山派的弟子能使出如此缩地成寸的轻功了。
而他就是华山七子之一,他的名字叫闻人厥。三十出头的年纪,善用刀法,已快著称,在中原小有名气。
众人看他的目光或是惊羡或是嫉妒,他低头笑了笑,显然心里感到满意极了。
他走到了男子身后,抚了抚精心修剪过的两撇胡子,而后全身绷紧,整洁到没有一丝瑕疵的指尖触碰到了紧握在手中的冰冷刀锋。
“我曾听说西域有一个自恃清高的武学才子,一年前独闯皇宫,打伤了御林军无数好手,更是击败了中原的第一刀客,想必就是阁下吧?”他的声音仿佛比刀锋更冷。
男子似是直接将他无视,望着窗外无边无际的荒漠,悠闲地伸了个懒腰。
闻人厥眼角一阵跳动,所有人都没有说话。
“掌柜,茶还没泡好么?”男子似是闲的发闷,又在指尖中转起了筷子。
闻人厥从鼻子里发出了声冷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沉声道:“莫非阁下不懂我们中原的汉语,或者还是说……你是聋子呢?”
“啪嗒……”
男子手中转动的筷子突然落在了地上,他嘴巴微微张了张,似是低声咕哝了几句,然后弯腰拾起筷子,换了只手,继续转。
身为中原的武林高手,混迹江湖那么久,何时遭过这种冷遇?
闻人厥额头上骤然凸起了青筋,在这一瞬,他至少能想到一万八千种折磨人的方法,但理智告诉他自己不应该在这一刻暴露心中的怒火,作为名门子弟,出门在外,要随时保持自己高尚的风度与修养,他心中不由暗暗发誓,等众人散去后,一定要用最狠毒的方法将此人千刀万剐。
内心在不断挣扎后,他长长地吐出了口气,脸上又恢复了潇洒从容的神情,他走到了男子对面,将佩刀压在桌上,刚要坐稳时,椅子突然“嘭”地一声四分五裂。
闻人厥狼狈跌倒在地,紧接而来的自然是众人的哄堂大笑。
他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握刀的手开始了剧烈的颤抖。
什么名门正派,什么风度涵养,他都不管了。
这一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他!
对……对!杀了他我不但可以泄自己心头之恨,还可以为中原武林扬眉吐气!
拔刀。
“你想死么?!”他的瞳孔瞬间缩成了细线。
男子转筷子的右手突然停了下来,然后,他慢慢地站起了高大的身躯,走到闻人厥面前,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个郎爽的笑容。
“唔?你是在说我么?”
闻人厥抬起头,露出了脏兮兮的牙齿,对他“嗤”地笑了一声,“没错。”
“那……”男子转了转食指上的黄金钻戒,低头朝他轻笑了声,然后原本少年般的纯真气息在这一瞬彻底殆尽,此刻他身上流淌的只有无穷无尽的杀戮,“你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么?!”
闻人厥突然感受到了他从头顶贯穿而下的暴戾目光,迫得打了一个冷噤,嘴角哆嗦道:“楼……楼兰国太子,坎图沙。”
坎图沙满意地笑了笑,摇头道:“你好像忘了我另外一个身份。”
“什……”
视线突然一红。
“么”字还没说出来的时候,闻人厥耳膜就“嗡”地一声震碎了,然后双膝下跪,倒在了坎图沙的脚下,倒在了他自己的血泊中。
在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刻,他突然想起来了,坎图沙的真正身份——天下第一刀!
他的刀太快,快得让人无法思考。
那是一种明明可以提前预知,却也无法躲避的速度。
坎图沙的刀还在手上,闻人厥却已经死了。
人死,收刀。一切都是那么一气呵成。
所有人都无法接受这一瞬间内发生的事情,因为他们不敢相信。
有人甚至已经想要趁机逃跑,可双腿却软瘫在了地上,怎么也不听使唤。
压抑。比死亡还沉重的压抑。
坎图沙将脚下的尸体轻轻踢开,接着找了个最近的位置坐下,然后他向四周环顾了一眼,微微合上眼睛,轮廓分明的脸上,露出了一种淡然却又稍显疲惫的神色,仿佛从很久以前开始,杀人对他来说就是一件无谓的事。
“我有那么可怕么?”他从竹筒里拔出了根筷子,轻轻敲打着桌面。
没有人敢回答。
“啪嗒、啪嗒……啪嗒!”筷子断了。
“我的确想杀了你们。”坎图沙低头笑了笑,而后抬起目光,放下手中断成一半的筷子,“但放心,至少现在不会。”
坐在隔壁桌子的一个中年男子忍不住拍桌怒吼道:“什么邪魔外道!你以为一己之力,就能击败我们满屋子的人吗?!”
语音刚落,他的身子突然一僵,然后头倒在了桌上。
三道不同方位射来的暗器同时击中了他的心口,一击致命。
意思很明确了,除了坎图沙外,还有三位暗器高手乔装打扮潜伏在人群中。
这无疑是对众人又一个沉痛的打击。
坎图沙摊了摊手,脸上露出了惋惜的神色,“愚蠢。”
“你们只要回答我两个很简单的问题,我就饶你们一死。”他用柔和的目光向众人扫去。
但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这种目光中藏着一头暴戾的荒古巨兽。
“第一个问题,为何这几日楼兰城内陆续出现中原的武林人士”,他的目光骤然一冷,“莫非……有什么不善的企图么?”
众人战战兢兢,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似是想回答却又不敢回答。
“既然这样……那我就给你们十秒钟考虑的时间好了。”坎图沙轻轻皱了皱眉,神色看上去有点遗憾的样子。
“十。”
“九。”
数到七的时候,终于有人开口了:“前些日子九先生召集了天下各路英雄豪杰二月初三相聚于天山,听说……是朝廷下令让我们江湖人联合官府共同缉拿「阎王」,我们这些蝼蚁之辈自然也不愿错过这场好戏了……而楼兰是行去天山的必经之地,所以我们今日才投宿在此地。”
坎图沙挑了挑细长的眉锋,沉声道:“果然。”
他抬起目光,望向那人,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沉吟了一会后,深吸口气,柔声道:“扶乔……她如今可还安好?”
那人皱了皱眉,道:“扶乔?你说的是扶乔公主吧,她堂堂千金之躯,深受皇上爱戴,自然是安好幸福的。”
“幸福么……”坎图沙挪了挪刀锋般的薄唇,神色有些恍惚。
他从桌上拿起面具,指尖触碰到黄金面具的边缘,凉凉的,犹如恋人的青丝。
天色渐转阴暗,太阳要下山了。
他缓缓向外走去,走到门口时停了下来,望着绚烂的天空,像是突然凝固在了原地。
是不是隔着遥远时空,在另外的一片土地上,也有那么一个人正在漫天光辉下,痴痴地眺望远方呢?
坎图沙不禁想着,嘴角上渐渐地浮起一抹苦涩之意,他从兜里掏出一锭黄金,转过头望向同样站在门口的莎莎,淡淡道:“茶我就不要了,把尸体收拾下下,顺便好好招待一下在座的各位,麻烦了。”
莎莎笑了,笑得花枝乱颤,“谢过太子。”
坎图沙走了。
于是天黑,起风,大雁南飞。